朝弋认为夜长梦多,坚持要他在这里就称狼主。但科尔那钦却觉得自己这么一做,岂非和沙彦钵萨没有分别,都是用武力称王。“库里台议事只是形式,”朝弋觉得他太过顽固,“你先当上狼主,之后牧民百姓如何评价你,不都看你的施政嘛?”“若没有库里台议事,那这狼主位终归不正!”“那若是大家不投选你呢?!”朝弋忍不住,当着众多翟王的面就喊出来。科尔那钦噎了噎,最终瞪了一圈在座的翟王、甩手离开——他是先狼主仅剩的儿子,怎会有人不选他。他负气走出来,但朝弋明显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追出来拦住他,说他如今所做的和沙彦钵萨也没有分别。只不过沙彦钵萨在明,直接武力征服,而他们斡罗部是用计筹谋,名声上或许好听,但众多翟王同样不服。若是科尔那钦掌握王庭后能做出些利民、惠民的好事,那自然不用愁百姓不服、民心不顺。两人争吵一番还是不欢而散,科尔那钦绕回来就看见顾承宴醒了,而且面色看起来还不错。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大遏讫,你醒了?”穆因觉得他笑得好恐怖,转身就挡在了顾承宴身前,满脸戒备和嫌恶。顾承宴拍拍穆因,不想小孩掺和进来这些事,让他出去,说自己也有些话想问问科尔那钦。穆因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还很大声地喊了句:“师父我就在外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是这么近的距离闯进来一剑杀了奸贼,还是做得到的!”顾承宴摇摇头,目送小孩走出去。科尔那钦不以为忤,反而还多看了穆因两眼,“这小子还挺忠心的。”他说完后,就大大咧咧坐到了床边,上下打量顾承宴一眼后,“怎么瞧着你,好像一点不难过?”顾承宴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特勤想看我歇斯底里、流泪涕零么?”科尔那钦想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摇摇头笑道:“不太美妙,还是算了吧。”“不过——”他又摸了摸下巴,审视地看向顾承宴,“你好冷静,顾先生,你一直这么冷静的么?或者,我该说你薄情?”顾承宴挑眉看他,心里只剩下小狼崽说的那句——乌乌,你可不能给我演砸了。可他的表情都已经这样了,总不好再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样不是显得更假。在心中转了一番念头,顾承宴侧过身、没给科尔那钦任何多余的眼神,声音也压下来变冷:“对你,自当如此。”科尔那钦瞧着他冷漠的侧颜,心里那点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尤其是顾承宴一转身,墨发就在他颈侧的两枚咬痕上摇晃。瞧着那青紫交叠的痕迹落在白皙的颈侧,科尔那钦心中发痒,刚想伸手,最后还是忍住了——朝弋兄长说话是难听,但却有道理。他们能胁迫住伯颜部一时,却不能辖制他们一辈子,和小葛琦成婚之前,他还是不好太放肆。反正赛赫敕纳死了,顾承宴一个汉人,就算在中原如何强势,在草原上还不是任由他搓扁捏圆。何况——他还知道顾承宴中毒的秘密。科尔那钦炫耀地将外面的情况与顾承宴详细说了说,又用贪婪的目光宣布:他会娶他。饶是顾承宴经历前世今生两辈子,见过凌煋那样露骨又邪狞的眼神,这会儿也被科尔那钦的目光看的浑身汗毛倒竖。他回头凉凉地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拉高被子躺回到炕上,什么都不想再跟科尔那钦说。科尔那钦被他这反应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回做狼主十拿九稳,便心情愉悦地哼着歌离开。剩下顾承宴在被中缓缓攥紧了袖口,内袋中是那瓶子他仅剩的药,里面的药丸所剩无几。——若是赛赫敕纳出了意外回不来,那他……顾承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只盼自己是杞人忧天、关心则乱,小狼崽熟悉圣山,身边还有圣山狼群,必定不会出事的。……科尔那钦又和朝弋吵了两日,到岁末年终、腊月三十,他们总算是拿定了主意、各退一步:朝弋同意科尔那钦到库里台议事,但相应的,科尔那钦必须请出老梅录、宣布代行狼主之职,并且立刻与伯颜·葛琦在这极北草原上成婚。老梅录不吃不喝两天,科尔那钦派了许多与老人家相熟的老人去劝,甚至请动了伯颜部的几位长老。最后,老梅录听说是暂代,才勉强同意出来主持。不过老人提出了条件,让科尔那钦趁早施放各部翟王并派人上圣山搜寻:“无论如何,他还是你的弟弟。”科尔那钦想了想,满口答应,搜寻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那样多的黑|火|药加上圣山雪崩,他不相信赛赫敕纳还能活命。而那些翟王,就算他们现在传出鹰讯让部落的人过来救援,没有了赛赫敕纳这个狼主,他们又来援助什么呢?就算是原来的王庭两部坚持要和他斡罗部死斗到底,这里是极北草原、距离西北草原很近,调兵遣将,怎么也是他们斡罗部比较便利。科尔那钦都同意后,老梅录才颤颤巍巍走出了毡帐,让牧民百姓们稍安勿躁,说他们会去找寻狼主:“王庭之事,现在暂且由阿利施·科尔那钦代管,他也是先狼主的特勤,行三,可堪此大任。”老梅录服侍过前后三代的领主,他的年纪和威望,大可称作草原上的第一哥利。所以,老梅录这么一说后,一直惶恐、惊惧不安的百姓倒消停不少,每日也没人跪在毡帐外祈福了。见局势稳定,斡罗部也开始操持起科尔那钦和小葛琦的婚事。本来草原部族成婚是要送嫁的,但伯颜部不和其他部族交好,自己也是神神秘秘藏在极北草原深处,所以送嫁的步骤就被省略了。而小葛琦来到极北草原,本就带着许多嫁妆,不然也不会在科尔那钦要她出面行萨满职权时,她就能穿上神袍出现。其他布置的用物更是早早一应俱全,众多翟王看着他们如此行径,知道斡罗部筹谋也只能心中暗恨,表面上还要维持着那一点点的客套。新的大红色毡包扎起来,筵席和篝火也在草坪上布置起来,中军帐顶上也拉起无数彩绸、经幡。无论何种情况境遇,戎狄成婚都是大喜事。而且科尔那钦现在又是暂代王庭一切事务的尊贵之人,将来可能就是草原的下一任狼主,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帮忙、送上祝福。科尔那钦恭恭敬敬带上了贺礼到伯颜部翟王的帐中密探了小半个时辰,再出来,就高声吆喝着让人送彩绸绢缎到自己先前那个帐篷中。顾承宴今日换了自己的一套衣衫:深色宽袍大袖、三匝腰封旁挂着一白剑,领口交叠带有浅白绒毛。外衫顾承宴先披上了鹤纹的大氅,风帽拉起来再裹上了赛赫敕纳留给他的熊皮袄,袖中装上最后一瓶药。穆因端着东西进来时,正好看见顾承宴在束发——他素日懒散,长发多半用抹额随便压着,或者遂了小狼崽的意,让他在脑后编了辫子。今日穆因倒难得看见顾承宴将长发整齐地梳起来盘好,用了发簪、加了道冠。道冠的形制青莲出云,穆因瞧着都觉得自家师父翩然若谪仙,通身带有一股不凡的气度。顾承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穆因端着一大盘子金银首饰、红绸、红缎,眉头微蹙:“他……叫你拿来的?”穆因撇撇嘴,告恶状,“是呗,还说什么我要是不拿,过一会儿就要我好看,还威胁说将来要给我的部族加税。”顾承宴走过来,瞧着那些金器冷哼一声,接过盘子来就毫不犹豫地从毡帐门口掷了出去。外头有积雪,盘子飞出去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响,但几声闷噗呲声后,却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斡罗勇士。那些勇士脚步声匆匆,看帘帐上的影子应当是在收拾地上打翻的东西,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后,就有一人离开去禀报科尔那钦。科尔那钦按着朝弋的说法,没有一意孤行得罪伯颜翟王,他好声好气地与老人家商量——除了迎娶小葛琦做他的正妻,他会继承先狼主的妻妾和领地,顾承宴作为汉人遏讫,他也是要一起娶的。“他是汉人,在中原受尽了委屈,后来到王庭,又被我阿塔放逐到极北草原上,若我不管他,必定……”科尔那钦假惺惺长叹一口气,仿佛自己关心的是顾承宴的安危而不是他的皮相。伯颜翟王一直沉默,等他说完了,才抬眸、表情冷淡,“我只希望,您能早些放我的孙儿、孙女回来。”科尔那钦微微笑,“您说的哪里话,葛琦小姐既然嫁给了我,她的儿女自然就是我的儿女。我会像朝弋兄长那样,封他们为特勤和公主。”“伯颜部族人丁凋零,自问比不上朝弋少爷,”伯颜翟王声音更冷,“不堪如此荣耀加身。”科尔那钦见他油盐不进,便只是耐着性子道:“他们都好好的,您放心就是。”伯颜翟王一直跪在帐内北方,神龛上是萨满所制的先祖神面,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科尔那钦勾了勾嘴角,起身离开伯颜翟王的毡帐,转头就吩咐人将那些红绸、金器送给顾承宴。顾承宴皮肤白,是草原女子都不能比美的白皙,红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一定好看得很。但没想到他正在试自己的狼主皮氅时,就听得手下人来回禀,说顾承宴将他送过去的东西都丢了出来。禀明情况的勇士怕挨骂,小心翼翼头也不敢抬,但科尔那钦只是皱眉一瞬就笑容满面,甚至还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真够劲的,有趣。”他抬手阻止了小勇士的继续问话,只转身放下身上的皮氅,“我亲自去会会。”说着,科尔那钦就径直走回毡帐。挑帘看见那般打扮的顾承宴,他还怔愣了一瞬,片刻后科尔那钦竟然抬手鼓起掌来——“原来,这就是先生在中原的打扮么?”顾承宴没转身,只侧首用眼角余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好看!当真好看,”科尔那钦上前来,绕到他面前上下一个放肆打量,“难怪中原皇帝对你念念不忘。”他一时看痴了,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顾承宴颈侧的白色绒毛,那柔软的手感,想必……结果手才抬起来,还没碰到那柔软的绒毛一点儿尖,就听见嗖地一声,一柄利剑就搭上了他的颈项。科尔那钦甚至都没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他后脊一凉,低头看了一眼顾承宴手中的剑:剑身通体素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铁脉山的上等白铁,而且剑刃闪烁着森然幽光,剑身还隐约有暗银色的蛇腹纹。科尔那钦深吸一口气,吞了口唾沫:“这……是乍莱歹的得意之作吧?”顾承宴才懒得与他说一白剑的来历,只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抬起来的手,“特勤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