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过她忍了忍,还是将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朗声谢过那位哥利达。哥利是智者、长者的意思,巴剌思部这位哥利达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伯,他满头白发,山羊胡长及胸腹。他慈爱地看着阿丽亚笑了笑,然后伸出手、轻柔地摸了一下她的额顶:“这样才对,我们草原人,流血不流泪!”阿丽亚一愣后,看着老人重重点头,“是!谢谢您!我记着、我一定记着!”抚额礼是草原上的长辈对小辈最关切的问候,族中长辈,尤其是有“哥利”之名的长辈拍过你的额头,这孩子都要显得更自信些。而且老人说的是“我们”,王庭的两部百姓一早知道阿丽亚由来,这时候老人便是承认了她、认可了她。阿丽亚抱着锡刀,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竟是直奔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所在的方向——好笑小狼崽看见她主动过来,竟是紧了紧手臂,整个人往顾承宴身后躲了躲,满脸戒备。顾承宴正想笑他出息,阿丽亚已经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捧着锡制的小刀举过头顶:“大遏讫,先前是我多有不敬,都是我糊涂。感谢您不计前嫌,一直指点我照顾我,阿丽亚难报万一!”“这是我凭本事赢来的,”她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脸上红云又起,“虽然不算贵重,但我想把它送给遏讫,还请遏讫不要嫌弃……”顾承宴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小锡刀,想了想,拍拍赛赫敕纳圈在他腰上的手,俯身下去给阿丽亚扶起。他没接这把刀,而是轻轻推还给阿丽亚,然后扶住她的五根手指,将那柄刀紧握到她掌心:“这是你赢回来的第一样东西,又是来自你家乡的锡刀,你好好收着就是,不用赠给我。”“可是……”顾承宴又握了握她的手,认真看向阿丽亚的眼睛,“我只希望你记住,此刻的这种欢愉。记着,你可以赢回来的东西。”说完,他在阿丽亚怔愣的当口放开了她的手,笑盈盈后退一步,“何况,我相信你以后还会赢得更多——”不仅是来自故乡的锡刀,姐妹、族人,顾承宴相信这颗火种播下,阿丽亚会渐渐明白的。阿丽亚抿抿嘴,听懂了顾承宴的言外之意。她重重点头,再次拜下,给顾承宴和赛赫敕纳行了大礼,然后才捧着锡刀转身离去。这边诺拉夫人瞧着她的背影,也从顾承宴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眼,这草原的狼主和遏讫,还真和她想的不那么一样。诺拉夫人正想上前与他们攀谈几句,没想赛赫敕纳却突然拉起了顾承宴的双手,然后低头把脸埋进去嗅了嗅。顾承宴:……?赛赫敕纳闻闻左手又闻闻右手,然后就那么捧着顾承宴双手抬头,一双蓝眼睛里写满了幽怨表情:“乌乌刚才摸了她一百零一下。”“……”顾承宴噎住,“哪来的一百零……”“我数的!”赛赫敕纳压低了眉头,愤愤不平,“我告诉自己,从一数到十,乌乌就会放开她了。”“结果,哼,竟然拉着她不放那么长时间!”顾承宴睨他一眼,瞧着眼前的小狼变成了醋溜胖头鱼,两个腮帮鼓鼓的,嘴唇也噘起:“……这么生气呀?”“是,很生气,特别生气!”赛赫敕纳一本正经,“哄不好的那种生气,生大气!”刚刚上前一步的诺拉夫人:“……”而敖力几个勇士见怪不怪,纷纷抬头观天、只当自己没听见——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老鹰也没倒着飞。顾承宴翻手,双掌贴在小狼崽的脸颊上左右揉搓了一顿,只给他弄得发出嗷呜嗷呜:“那这样,我给你左边揉一百下、右边揉一百下?这样,能不能抵债?”赛赫敕纳的整张脸都被揉搓得变了形,但他却不轻易认输,反而皱了皱眉:“乌乌是欺我不懂数术么?我刚才说的是一百零一呢!还有一下呢?”“……噗,”顾承宴弯下眼睛,凑过去在他左右脸颊上一边啄吻一下,“这样呢?”赛赫敕纳见好就收,这才哼哼两声满意了。不过当顾承宴想要松开手时,他却突然捉住了顾承宴的右手紧紧牵住,“回去的时候再换左手。”“……好。”顾承宴忍笑,都是自己养的小狼崽,还能怎么办,继续宠着呗。诺拉夫人接连后退了两步,看见敖力他们仰头观天,才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场面不是故意做给她看,而是天天都有、日日如此,情到浓时,当真是什么旁人都看不见。她顿了顿,还是放弃了上前攀谈的念头。草原狼主和遏讫感情正好,此刻定然是不想任何人打搅,她已经不识趣一回了,现在不能再来第二回。看过了热闹的摔跤比赛,她转头与敖力说了就准备回帐休息,结果在众位勇士护送她回去的路上,却听见了一声较为突兀的声音:“真是暴殄天物!”她循声望去,却并没看见发出声音的人,只能瞧见一顶白色、边沿镶嵌有金边的帐篷。“那是——”诺拉夫人小声问敖力。敖力看了一眼,“哦,那是大萨满的毡帐。”诺拉夫人皱皱眉,正想要说什么,毡帐内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您别生气,消消火——”“我不是生气!多好的美人,竟然拿来摔跤,真是——也不知那大遏讫用了什么邪术,蒙了姑娘心智。”先前他说的那句敖力还没听清,这会儿这两句倒是让敖力沉眉,在心里暗记了大萨满一笔。诺拉夫人观瞧他的表情,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而是独自回营帐,哄孩子、认真思索伊列国的未来。经历这么一场摔跤后,王庭附近倒是有更多勇士认识了阿丽亚,都觉得这姑娘不错,愿意与她结交。而且还有一些小姑娘偷偷跑过来问,也想跟着侍从官去学摔跤,让侍从官不得不专门去请了一道老梅录的意思。“你若教得过来……”老梅录想了想,笑着拍拍他肩膀,“自然是好事,只有一样——”“别叫姑娘们耽误了正事,喂羊放牧、每日的事情结束后,想学多久学多久。”侍从官点头领命,而消息传出去后,王庭附近许多小丫头都跟着过来,有的拿皮子有的拿熏肉,说要拜侍从官为师。有些家里实在没钱给不上这些东西的,就采摘了鲜花,编成花束、花环来送给阿丽亚:“漂亮姐姐,我们也不想学多的一两招防身的就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还能帮你做事!”阿丽亚犹豫再三,想说自己只是一个奴隶,但看着小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睛,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最终她没有拒绝死,只是说她要去请问过大遏讫后才能定夺——毕竟,她在名义上是顾承宴的奴仆。穿过重重毡包,问过敖力知道顾承宴在毡帐内,阿丽亚便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进去行礼。“诶?正好你来,我本来还想让他们去请你。”顾承宴斜倚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他新买的书。阿丽亚疑惑地眨眨眼睛,“大遏讫有事找我?”顾承宴让她起身,然后招招手让她上前,点了书页上一段文字问道:“我刚从书上瞧来的,不知你从前身在波斯,有没有听过‘木马记’这个故事。”阿丽亚想了想,似乎是在说茀林国的传说,传说中两个国家打仗,其中一国久攻不下,另一国就想出了一个诡计——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匹三层楼高的罕见木马,吸引另一个国家的人看见后出城来将木马拉回城内。然后木马的肚子里其实藏有士兵,最后是想出木马计这个国家大获全胜。她点点头,“小时候听说过。”听说过就好,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扩大,“那你……知道伊列这个国度么?”阿丽亚又点点头,不知道顾承宴想说什么。顾承宴也不瞒她,只将伊列国和康居国、斡罗部的旧事简单说与阿丽亚听,然后笑道:“前日你摔跤比赛上表现得好,那位王后一直很注意你,今日她若寻你、与你说话……”顾承宴笑了笑,合上了那本书递给阿丽亚,“你就将这个木马计的故事讲与她听。”阿丽亚有些不解,但还是双手接过那本书应下。“至于孩子们想要拜你为师,这是好事,至于——”顾承宴想了想,唤了敖力进来。“至于那些家园的孩子,让她们别成日辛劳地跑动了,请敖力着人单独在你们帐子外围辟一块地出来:盖个新的客帐子,给孩子们也有个临时的住处。”敖力点点头,觉着这法子挺好。阿丽亚没想到顾承宴会帮她想这么周全,连连跪下感谢,又捧着书欢天喜地出去了。又三日后,眼瞧着王庭定下的婚期将近,在王庭待了些日子的诺拉夫人、科尔那钦却先后告辞。科尔那钦是觉着待在这里没意思,而诺拉夫人则是推说她国内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敖力这些日子一直注意着这位夫人的动向,斡罗部的勇士进来不了王庭,想要找她、只能靠王庭勇士传话。但每回传话,诺拉夫人都拒绝了。科尔那钦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所以再待下去也无趣,倒不如直接返回斡罗部,早些筹划下一步计划要紧。而诺拉夫人如顾承宴所料,没几日就找到了阿丽亚,据阿丽亚所说,夫人只是同她闲话家常,问了她族人和被贩卖为奴隶的经历。瞧着气氛好,阿丽亚就顺势将顾承宴嘱托她的木马计之事讲给了那位夫人听:“夫人她、她听完沉默良久,最后买下了那本书,还让我谢谢您,说要带句话给您。”“什么话?”“她说她明白的,感谢您点醒了她。”阿丽亚重复了一道,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明白就好。顾承宴长舒了一口气,让阿丽亚起身,“别多想了,她只是和你一样,找到了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罢了,没事的。”阿丽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遏讫,我先退下了,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嗯,去吧。”阿丽亚点点头,恭顺地正面对着顾承宴退出去,结果却在出门口时,与处理完政务疾步回来的赛赫敕纳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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