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那钦躺在车厢上,缓慢地闭了闭眼睛,看着自己兄长在这种时候还能拿出主意来,心中那点沮丧也慢慢放下——不过一次失败,他才二十多岁,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还有很多机会,这次不成,就下次重来。昔年伯颜十二部分裂,不就还有远走西部草原,然后在黑山红海附近重建了王庭的一支么?西戎都灭族了都还想着复国,他们只是遭受到攻击,又有何惧?科尔那钦翻身坐起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如何应对,以及到达不古纳惕部后,应当如何面对王庭的联军。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坚毅,只有他们镇定下来,那些选择了追随他们的勇士才不会动摇,这一路出去的胜算才会大些。斡罗部这边兀自西逃,跟他们紧密结盟的不古纳惕翟王却在悄悄离开的时候被敖力带人拦下。敖力面色冷峻,态度还算客气,只说是大家都在商讨鄂博山祭的事,“怎么您却要先走呢?”不古纳惕翟王尴尬地挤出歌笑容,毡袍下的双腿却已经在发抖,“我、我就是内急。”敖力没揭穿他,“原来如此,茅房在这边,让我带您过去,夜里道黑,别叫您被蹿出来的野兽咬了。”他说的是野兽,都没说狼。但不古纳惕翟王就是哀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咚咚磕头,不对敖力却是对着空旷的草场:“腾格里,全知全能的腾格里,小人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质疑和反驳您的决定了!”敖力挑挑眉,回头与身边几个勇士交换了眼神——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这位翟王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软蛋。不古纳惕翟王几乎是被阿利施勇士拽回来的,他面色苍白、神情低落,被放到交椅上的时候,头也不敢抬。老梅录素来知道这些部落的翟王,谁都存私心、怀私念这无可厚非,但若是妄图分裂王庭……他凌厉的眼刀扫过去,沉声:“东西都抬上来!”不一会儿,就有拉旺带着阿克尼特勇士抬了许多东西上来,有涂着石蜡的引线,还有残存的、没有引爆的炸药。那些东西亮出来后,就算是深信鄂博山祭、曾经觉得天神震怒的阿克尼特翟王也是面露惭色。若非赛赫敕纳早有筹谋,他莽撞的邀请险些要了狼主的性命。不过,在这样的契机下,阿克尼特部的牧民们都不用他和贵族们去说服,一个个争着抢着的要和其他部族结盟、离开极北草原。翟王私下里听过,很多牧民甚至骄傲地告诉其他部落的人,说赛赫敕纳是他们阿克尼特人。伯颜部翟王和小葛琦被单独请出来,老翟王倒是坦荡,承认了他们部落是被斡罗部胁迫。“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主上不要牵连无辜的百姓,也不要责怪小葛琦。”临时扎起的金帐内,上首的座椅空空荡荡,赛赫敕纳根本没在,他拉着顾承宴进雪山小院就没出来过。老梅录却从上走下来,亲自扶起了伯颜部翟王,转告给他赛赫敕纳的意思:“主上无意怪你,也不会待伯颜部如何。他只说让你们稍待片刻,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还有件事要请你们父女二人处置。”伯颜部翟王微微发愣,倒是小葛琦眨眨眼,素来冰冷而没有表情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期冀:“主上,主上是不是……”老梅录点点头,然后拍拍伯颜翟王的肩膀,话却是对着小葛琦说:“小姐安心,和您阿塔回去好生歇着就是。”他这样说,算是给小葛琦吃下了定心丸,那姑娘终于一改先前冰冷冻结的面容,双手伏地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着北方磕了三个头。而伊列国攻打斡罗部的消息,也很快传了过来,本就委顿在交椅上的不古纳惕翟王抖了抖,终于撑不住,啪地跌坐在地上。老梅录的表情变也未变,他只背过身去、目光落在毡包内临时挂起来的一张舆图上——斡罗部往南翻越格贡山,就是不古纳惕部的领地,不古纳惕部作为西北三部中较大的部族,也占据了很大一片水草肥美、地势不错的草原。他们部落的领地东起奈龙高原,西边靠近西域的楼底沙漠,南部有分隔捏古斯部的红隆山脉。这里水草肥美,地势从西向东高低起伏,还有矿脉、有通往西域的商路。不古纳惕翟王几乎不等老梅录开口,就自己跪倒在地上,“还请主上开恩!我、不,我们不古纳惕部愿意将功折过!”老梅录背对着他,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草场上、草原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被风雪和外面静静守候的狼群给隔绝。雪山小院一如从前顾承宴和赛赫敕纳相遇的那时候,夜里有寒风呼啸,屋内却暖似三春。小狼聪明,在顾承宴双颊微红、瞪着灶膛上热水的时候,就悄悄咬咬大白狼耳朵,带着它离开正屋。不过它也没走远,在一群雪山小狼惊讶的目光中立起上半身,张开嘴用牙齿一咬,就推开了旁边那间重建的小屋的门。小屋内的灶膛内虽然没有火,但屋内有炕,炕上铺了一层干草,还垫了柔软的被褥。拉旺他们重建小院的时候,只按着从前对雪山别院的设计,以为这间房子是供奴隶和侍从居住。所以在炕上铺的被褥不算最上等,但足可堪用。小狼一跃跳上去踩了踩,觉得这里比直接睡在雪地里舒服多了,便嗷呜嗷呜招呼大白狼和外面的小雪山狼们进来。大白狼率先挤进来,它看了看小狼,然后抬起爪子轻轻拍拍炕边,对着小狼摇摇头。小狼却哼哼两声,冲它嗷地喝了一声。大白狼立刻耷拉下脑袋,一跃跳上去,乖顺地窝在了窗户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窗边溢进来的风。小狼满意地点点头,但在转向那群小雪山狼的时候,却凶巴巴冲它们抬起爪子,虚虚在自己嘴边舔了两下。那一群小雪山狼挤进来,看见它的动作,都乖乖甩掉了身上的雪,原地舔舔干净爪子,才争前恐后地跳上炕。小家伙们从没有睡过这样柔软的东西,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兴奋地踩踩、嗅嗅,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眼睛里都充满了崇敬。小狼哼哼,自己窝到大白狼柔软的肚皮上,然后一脑袋扎进它脖子旁白最柔软、温暖的地方,呼呼大睡起来。至于其他雪山狼,它们还是各自卧在小院内,偶尔听见响声、警觉地抬头看看,发现声音是从屋内传出来的,又舔舔嘴巴睡下去。其实顾承宴知道的大部分花样,他都和赛赫敕纳玩过了,有些……甚至都不是这项上的内容。小狼崽学习能力太强,记忆力好又懂得举一反三,往往是他随口提过一句的,他就能翻出来讨要好处。红绳他们玩过了,大红色的裙子甚至是……是肚兜他们都玩过了,蒙眼捂嘴这些更是寻常。顾承宴这回,都快不知道能怎么办了。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都答应小狼崽要给他弄点不一样的,自然不能食言。于是顾承宴瞪着灶膛内熊熊燃烧的火发呆了许久,才终于咬牙下定决心,转头走向西窗下的两口木箱。这两口箱子,是拉旺专门摆在此处的。拉旺是进过正屋的人,所以在复原重建的时候,他专程找人重新定制了箱子,还是放在原处。赛赫敕纳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放了大半进去,后来各部送礼,也大多收在里面。若顾承宴没记错的话,其中就有一匣子穿着珍珠、铃铛的金链子,款式有手串、脚链、项链和腰链。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给赛赫敕纳退坐到炕上后,还是照旧用自己的衣带蒙住了他的眼睛:“……我没说好,你不许拿下来。”赛赫敕纳点点头,“嗯,我从来都乖的。”因为匣子里有铃铛,顾承宴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听见什么声音,也不许好奇偷看。”“嗯,我不偷看,我等乌乌叫我。”顾承宴的双颊都烧红了,心里的两个小人早就打得头破血流——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大声尖叫着:不就是给小雪山狼做顿饭,你至于吗?寡廉鲜耻、浑不知羞!一个身上穿着红色毡袍的眉目巧笑:怎么了?给我家小狼崽子看点不一样的,庆祝我们平安重逢又有什么错。顾承宴深吸一口气,还是恢复清明将两个小人都摁下去,自己窸窸窣窣褪去外衫,然后低头俯身看那些饰物。他记着他家阿崽曾经送过一个挂在他脚上的金链子,而且很喜欢那金链子发出的叮咚响声。顾承宴自己穿上脚链,腰上系上一道极细的金链子,链子上还有好几条垂落的流苏。挑中一条中间镶嵌蓝色宝石的项链挂到脖子上,顾承宴最后拿出一根三圈的手链慢慢绕到自己手腕上。最后脚步挪动出堆着的衣服,踩着赛赫敕纳送他的睡鞋,叮叮当当地走到了炕边。他将手链的一端递到赛赫敕纳手中,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哑声唤道:“好了,阿崽可以睁开眼睛了。”赛赫敕纳早就急不可耐,一把抓下自己眼前的衣带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顾承宴墨发披散,身上的金饰很简单,却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白得地方透亮、粉的地方引人遐思。赛赫敕纳几乎在瞬间,眼睛就红了。他手指一点点收紧握住的那截金链子,人也从炕上坐起来,慢慢靠近了顾承宴。就在两人还剩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将人一下揽入怀里、抱上了炕:“乌乌……”他的声音沙哑而压抑,眼睛里的蓝色像是氤氲着狂风骤雨的夜海,“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顾承宴看着他一圈红了的眼眶,笑着翻腕一抖,那一圈挽在他手腕上的金链子就落到了小狼崽手腕上。他一下拉高小狼崽的手,戏谑挑眉:“我要,你就给?”赛赫敕纳仰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除了渴盼,还有顾承宴第一次看清的虔诚和信仰。他刚才摘下衣带的时候,并没将衣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而是一圈绕在脖子上。此刻,赛赫敕纳更是抬手,将衣带的另一截和着自己掌心的热汗塞到了顾承宴手里:“都给乌乌,我都给你。”第70章 新的一年, 极北草原上乍暖还寒。白地霜草未退,北风如昨呼啸,夜鸮啼鸣, 银月高悬墨空,星斗闪烁,照亮雪山别院的黑瓦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