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顿了顿,“自然了,我记着你说你的族人还在札兰台部,你若是不想去,诺拉夫人也不勉强。”阿丽亚没想到自己不过去摔跤赛上参加了两场比赛,就叫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这样印象深刻。她有些高兴,双颊微烫,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还称不上是战士……”顾承宴笑,靠倒在赛赫敕纳肩膀上,“自然不是现在就去,而且——”他戏谑地挤挤眼睛,“可能也不止你一个人去。”伊列国到底是小国,疆域内的金铁矿脉始终是个别国觊觎、劫掠的隐患,除了搅乱西域的水让各国自顾不暇,诺拉夫人也要抓紧时间强大自身。伊列国的人口不多,相应的,士兵人数也少。她当然可以直接向草原王庭借兵,但戎狄勇士骁勇彪悍,若是控制不当,只怕还会引来反噬。诺拉夫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那日见过的阿丽亚。既然从波斯来的女奴都能被训练、培养成战士,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组建这么一队女兵、女战士——她们去到伊列国,也可以和伊列男子成婚,既扩大了伊列的人口,也增加了伊列的兵力。而且波斯西域地缘较近,这些女兵就算将来不想留在伊列,也可以从西域返回到波斯去。顾承宴让阿丽亚起身,也没藏着掖着,一点点掰碎诺拉夫人的用意说与她听:“去不去全在你,若你觉得此法可行,我和阿……主上也可替你想办法,将你的族人救出来。”听出来他临时改了称呼,赛赫敕纳有些不满,藏在被面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顾承宴腰一把。“嘶……”顾承宴转头瞪他,“你还掐!”今晨,他总算能扶着毡包内的柘木立柱勉强下地走两步,换衣衫的时候一低头——身上青紫交叠就算了,腰胯上更是遍布指痕,稍稍一动就疼,左侧的指痕上还有一圈牙印,紫红色。赛赫敕纳哼哼,扭头装无辜,手指却轻轻揉了揉他刚才掐的地方。阿丽亚眨眨眼,低下头低笑,没再盯着他们看,细想诺拉夫人的提议后,先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多谢遏讫替我考虑周全,诺拉夫人那边,我愿意去,但——我的族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去救!不用您二位替我多费心。”她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如顾承宴所言,要做一个“人”,而不是像她那同乡——到死都是依附他人的“物件”。妹妹年纪还小,今年也才满十岁。有她这个前车之鉴,族人都很顾着族中小姑娘,模样出落得稍微出挑的,都会被故意藏起来或者扮丑。四五年的工夫,她还是有。何况,阿丽亚不想欠顾承宴太多,她想堂堂正正成为一个“人”,然后再来回报狼主和遏讫。听了她这话,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然后他笑了笑,“那我们也会帮你留意的……”阿丽亚再拜谢过,就准备去看看小黑卓。听到小黑卓的名字,顾承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嘱托阿丽亚多照顾些他。虽然穆因和小五过来禀报时,顾承宴就已经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小黑卓,甚至于是保护他。但一想到小家伙的伤势,他还是不免悬心,要多叮咛几句:“你们平日相熟,大萨满那边,我会帮他去说的。让他放心养伤,不要多想。”阿丽亚点头,退出毡包。放下帘子时,还听见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喂乌乌你还掐!要肿了、要掐肿了!”顾承宴似乎说了句什么,阿丽亚没听清,但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反驳她听见了——“乌乌长腿了就会到处跑,这样躺在床上让我伺候才最……啊呀!怎么又打我!”阿丽亚掩口忍笑,连忙快跑两步离开毡帐:没想到,这片草原的主人,整个戎狄里最勇武的男人,私下里竟是这样的性子。快步走到小黑卓的毡帐,那是一顶较大的毡包,数十个奴隶混住在一处,阿丽亚一进去就撞见了许多人:穆因、从中原来的小道长,还有阿利施部的大萨满、翟王以及敖力都围在小黑卓的床边上。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多的大人物在,有点想后退又记起顾承宴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行礼上前。阿利施翟王本来是来王庭找赛赫敕纳有事,结果看见儿子领着自家萨满出入毡包,这才过来一问。小黑卓趴在他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床是用旧木板搭成的,四个角还不一边高,看上去歪歪扭扭的。木板上垫着的棉絮已经很薄,但上面一张床单却洗得很干净,枕头也是小黑卓自己缝的。他的肤色本来偏黑,这会儿看着倒显得青白,嘴唇也是一截一截干裂开,呼吸很困难、听着有些粗重。阿丽亚进来后,阿利施翟王就带着敖力出去了,剩下萨满正在替小黑卓清创、涂药。“那我去熬药。”小五拿起草药,对着穆因比划了一下,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阿丽亚笑着点点头。穆因看见阿丽亚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倒在草地上,要不是小五警觉,我……他……”阿丽亚这时候才能看清楚小黑卓的伤,他后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的鞭伤交错,竟是深可见骨。人是昏迷了,可阿利施萨满每次洒落药粉,小黑卓的后背还是会紧绷,肌肉无意识地颤动。阿丽亚咬牙,碍于有萨满在场,便换成波斯语,接连骂了好几句畜生。穆因听不懂阿丽亚的话,但喜悦、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他愤愤不平:“德不配位,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做大萨满?”阿丽亚点点头,却拉拉穆因袖子,示意他——还有一位萨满在此处。恰好阿利施萨满也回头看穆因,萨满倒没动怒,只是摇摇头,“那牙勒少爷,慎言。”大萨满再不对、再不好,应当审判他的都是狼主,是长生天,而不是他们普通的信众。何况今日他只是责罚自己的奴仆,即便小黑卓因此死了,草原上也没有任何一条刑罚会指摘他有什么错。穆因气不过,跺跺脚站起来,看阿丽亚一眼后,“我、我出去透透气!”“哎您……”阿丽亚拦他,没能拦住,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帐中,对阿利施萨满抱歉一笑。那位萨满笑着表示不在意,只继续做手上的动作。看着昏迷不醒、身上又起了高热的小黑卓,阿丽亚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草原上没有人把他们这群“奴隶”当人,唯有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会指给他们一条走出来的路。阿丽亚一边帮忙照顾着小黑卓,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侍从官那里出师,然后去帮助诺拉夫人。○○○王庭上下降第一场冬雪时,顾承宴才终于恢复如初,能自己走下地健步如飞,也能自己弯腰穿厚皮靴。赛赫敕纳抱着他的毡氅满脸遗憾,在顾承宴回头时,又装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距离大萨满那事已经过去了三日,受伤的小黑卓也终于有了意识,每天能清醒过来一两个时辰。他多年劳累,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加上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身体底子差,这回受伤算是掏空了身体。阿利施萨满叮嘱他一定要卧床好好养着,所以阿丽亚、穆因和小五三人,轮番照顾盯着他。小黑卓虽然挣扎着想自己来,但到底体虚拗不过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脸瞧着都圆了些。顾承宴能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过去探望了这个曾经帮过他和赛赫敕纳的小黑孩子。还坐到床边上拉着他的手,细细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小黑卓听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去一直乖乖应好。大萨满那边,倒是对小黑卓的失踪并不在意。或许是三个女奴被处置,又或许是那日的事情太过丢脸,入冬后,大萨满倒是收敛了许多,没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婚典过后,各部翟王都先后前来辞行,秋冬两季牧草减少,战争也多发生在这两季,所以他们都要回去稳固自己的部族。也速部翟王离开的最早,他在外海还有船只,要赶在海面冰封之前出海到极北去做生意。之后就是极北的那牙勒部,翟王临走叮嘱穆因好几句,穆因却反过来让他回家去送些东西过来:“阿塔,我和遏讫的小师侄结拜了均坦,在中原说叫结拜兄弟,你回去挑几匹好马,我要送给我兄弟!”那牙勒翟王瞪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应允。之后各部陆陆续续离开,乞颜部、札兰台部这两个在南方的部落也相继走了。科尔那钦住得很坦荡,连带着不古纳惕部翟王也不太敢走,明里暗里示意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科尔那钦在斡罗部里并不主事,他上面还有朝弋和翟王,加之他又有特勤这一重身份,算是狼主的兄长。不古纳惕翟王越想越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来到金帐内请命辞行,带着自己勇士们迅速返回了西北。科尔那钦其实在等,他们斡罗部准备了许多年,该做的事情自然有翟王、有朝弋他们会做。他只是好奇,大萨满拒绝了他的合作,要如何在王庭内重新站稳脚跟、重赢百姓的信赖爱戴。那三个被装在箱子中的女奴,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就连科尔那钦都听过附近的百姓议论,讲起先代萨满的那篇骨卜,说当年大萨满和老萨满的纷争。穆因替小黑卓打抱不平,也故意到处讲大萨满的不仁不义、虐待奴仆,让很多来王庭跟着习武的小孩也回去传了不少大萨满的恶事。就在牧民们议论纷纷,王庭勇士和各层官都提出来是否应当换个大萨满时——草原上又下了一场深雪,算来,应当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本来众人都没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可是入夜后狂风阵阵,甚至吹倒了好几顶帐篷,勇士们匆忙去救时,才意识到——这场雪来头不小:天空中降落的雪似泼洒的粗盐颗粒,沙沙打下来,还砸得脸有些痛,王庭的道路也在少顷间变成了雪白一片,整个天空昏黄,一片浓雾朦胧。大雪接连下了四日,若非寒风忽大忽小,那四境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倒十分像白毛风。顾承宴在第二日上就教会了赛赫敕纳煮锅子,拿口大些的铜锅过来,往里面添上肉汤就能围坐在灶边热腾腾的涮肉吃。赛赫敕纳一如他在雪山上那样善于捕猎,即便是在这样连绵不绝的雪天里,他也能一日不重样地搞到新鲜的肉。看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顾承宴一边捣碎手中的越椒,一边问,“他还没走?”赛赫敕纳点点头,科尔那钦不走,老梅录就只能照旧好吃好喝地待着——草原没有赶客的习俗。这次,顾承宴也没想透科尔那钦的算计,只能叮嘱小狼崽联合伊列国防备西北,以免斡罗部声东击西。今日赛赫敕纳弄回来的是一头小野牛,黑青色的皮子整个挂到了门口,他正坐在灶堂边上片肉。等他们的锅子烧好,两人捧着蘸料正吃得起劲儿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就是敖力和穆因上气不接下气地先后跑过来——“主上,遏讫,您、您们快去看看吧!”“大萨满、大萨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