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诊治完剩下的伤兵,梁婠又去查看运来的粮食和药材,经过一天一夜的分类入库,清点核对的同时,重新建档,直至确认无误,最后再跟赵琰将军交代几句,再看一眼仓库门上落下的大锁,头顶已是明月高悬。
梁婠揉着酸痛的颈肩,拖着疲乏的步子准备回住处,整个人几乎要散架了。
白日里,她专门让赵琰去查,云姬确实已死。
梁婠这才放下心来。
刚一迈过门槛,钱铭就迎上来。
“娘娘您总算回来了,主上等您一晚上。”
高潜沉默坐在几前,几上的餐食已是肉眼可见的凉了。
有婢女端来清水。
梁婠试试水温,刚好。
她净面洗手,头也不抬:“汤药要按时服用,陛下以后不必等——”
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尴尬地咽了后话。
再过一日就走了,还有什么等不等的。
梁婠余光瞥一眼,他好像浑然不觉,便又说起有意改进领药流程。
高潜未置可否,只偶尔才轻应一声,表示他是有在听的,自从知晓他才是服了影后,再服的才算是对症药物,症状有了缓解,倒有好转的迹象,这两日又改进了药方,果然精神瞧着比之前要好些。
据王庭樾所说,广平王高浥已经跃跃欲试,几次三番进宫想探一探太后的口风,一旦高潜死了,究竟是扶植太子,还是支持自己。
无论是谁,梁婠都不觉是个好选择,太子年幼,且不说是新的傀儡,就是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坐得稳,何况还失了曹氏这个助力。
可若是高浥,他一上位,为了加固皇位,必是要清洗晋邺,那么昔日与他为敌的周氏等一众人,定会被他拿来开刀……
梁婠简直不能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别说晋邺会乱,只怕就是周军也会趁着这个时候拿下涂阳。
届时这一城的士兵与百姓又会如何呢?
战乱之际,天子驾崩,殃及的不只是这一城了。
如此一想,这个节骨眼上,高潜多活一天,局势至少还能可控一天。
本是要杀他的,可现在却不得不帮他续命。
真是讽刺。
等梁婠再坐下时,钱铭已命人重新热了餐食。
她早饿了,也没有多余的话,拿起竹箸大快朵颐,全然没有一点儿贵女的形象,更是完全不把自己当皇后,仿佛真的只是一名医女。
高潜只用了几口,便沉默着饮茶,每日汤药灌不停,无论再吃什么东西,嘴里总是苦苦的药味儿,何况这里的餐食比起宫里的实在是难以下咽,单是看着就叫人没有胃口。
再瞧对面人用得却是有滋有味儿,甚至比她在宫中对着满桌珍馐还吃得香,高潜黑漆漆的眸里藏了笑意。
他垂着眼,好似一直在饮茶,实则目光一刻也未从她脸上移开。
回想宫中一年的朝夕相处,远不如这短短的几日与她离得近、瞧得真。
好像当年见到的人又回来了。
高潜懒懒放下杯子,一叹:“梁婠,其实你不必顾及那么多。”
梁婠含着一口菜粥,诧异抬眼。
高潜掀眸:“旁人的死活与你何干?天下那么多人,你顾及得过来吗?况且,你不过一个女子——”
梁婠咽下粥,放下碗,没好气瞪他:“女子怎么了?”
高潜心知她误会,只是笑,也不解释。
“可能让你做后妃才真是埋没你了。”
“未必。”
梁婠无意追究他是讽笑还是逗趣,只丢下两个字埋头吃饭。
高潜不由惊讶,她表情却是极为认真,完全没有半点揶揄。
“为何这般说?”
梁婠想了想,抬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钱铭本在一旁伺候,骤然听得这话,大惊之下,被自己口水呛得直咳嗽,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高潜皱了眉头。
钱铭捂着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他虽没正规上过学,可跟着皇帝这么多年,倒还是认识些字、读过几本书的。
娘娘这话怎能对着皇帝说呢?
梁婠瞟一眼钱铭,再看高潜:“我是想说,这话不对。”
高潜更惊讶了。
梁婠淡淡一笑:“别说放眼朝堂,就算是细数历史,凡能称王侯拜将相的,真正寒门贫民出身的又有几个,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远的不说,就拿崔皓与娄世勋来讲,且不说崔皓有多少真才实学,仅仅一个举荐便是苦求不得,而娄世勋再无能,有其家族做后台,轻轻松松当上大将军。所以,不说全部,至少十之八九是确有种乎。”
高潜定定瞧着她。
梁婠神色不改:“至于陛下说做后妃埋没我?”
她摇头笑笑:“我出生士族,幼时养的格外精细,粗活累活从不沾手,身旁伺候的婢女嬷嬷叫得上名的,都不下十个。素日又有阿翁阿父亲自教授学识,家中藏书不说全部通览,却也读过不少。虽说日日养在闺中,可大大大小小的场合也见过去过不少。再看京中贵女哪个不是如此,即便是日后谈婚论嫁,那定的也是同等出身的小郎。”
“反观那些生在庶民家的娘子,别说识文断字,就连肚子都填不饱,又有多少人幼时就被父母卖了,好点的进入大户人家做奴婢,倒也能安度一生;不好的,沦落到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去处,就算死了,也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门第出身怎么能不重要呢?”
她顿了顿,又道:“可同样的我,却是不同的结果,为何?”
高潜心下一沉,皱着眉看她,并未言语。
梁婠抿唇笑笑,道:“因为选择不同,错信崔皓是所有苦难的开始,终以悲惨收尾,而这次——”
她略略一停,才道:“倘若我不是陛下后妃,没有陛下的支持,有些事即便是说了,也没人听,更别说他们会照做。”
“古人言,得十良马,不若得一伯乐;得十良剑,不若得一欧冶;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
“身处洼地时,我能顾及得到的是头顶一块天、脚下的一方地;可若站在高处,不止我所见的更广更远,世人也更容易看得见我、听得到我。”
高潜愣愣瞧着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竟将自己的趋炎附势说得这般磊磊落落、义正言辞,似乎还顺带夸了下他。
梁婠又道:“这话题似乎又回到你最初所说,我不必顾及其他。其实,我只是觉得处在这样的位置,比起杀——”
她余光扫一圈,不再多说:“总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高潜盯住她,双眼幽深:“你可想过一旦我,你所行之事,很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