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皇上五天之后,要把去年造反那个什么可汗,押到昭陵血祭先皇。”
“听说了,先由凯旋将士压着一众突厥反贼,横穿长安街。然后再压着反贼们去昭陵,向先皇谢罪。”
“我准备了一筐烂菜叶子!这回定然让那什么可汗吃个饱!”
“光吃素的哪行了。我准备了一筐猪大肠,在太阳底下晒着呢。绝对够味道!”
“一筐猪大肠,那得多少钱啊!你可真舍得下血本儿!”
“人家好歹是个可汗啊,咱们招待他,可不能省!”
“什么可汗啊,他哪有资格称可汗。有资格的,都在平康坊那边住着呢。最大的那家青楼,就是颉利可汗的儿子开的。”
“就是个不要脸的蟊贼,趁着先皇生病出来生事儿。这回好了,皇上刚刚登基,正愁拿啥立威呢。把他推到昭陵去,当着各国使节的面儿,千刀万剐,看看今后谁还敢……”
……
长安城里头,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尤其是不涉及到皇家的秘密,早晨在朝会上有臣子提一嘴,傍晚的时候,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传得最热闹地方,这一回却不是东西两市和平康坊那个销金窟。而是紧邻西市口,距离刑部大牢也没多远的快活楼。
今日天还没等擦黑儿,楼上楼下,就已经高朋满座。身穿绫罗的公子哥们,与身穿短褐的平头百姓,不问高低贵贱,紧挨着坐在相邻的桌子旁,一边等着伙计给自己上快活楼的招牌菜,卤煮葫芦头,一边兴高采烈地交流各自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有的人对官府心存畏惧,说话声音故意压得很低。有的人却肆无忌惮,越说声音越高,还仰着脖子,拼命将目光向快活楼的后院瞄。
不求别的,只求能让快活楼的老掌柜,如今的正五品折冲都尉胡子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之后,能出来说句话,哪怕是指出传闻之中的错误,大伙今天也没白来快活楼一回。至于伙计们精心烹制的葫芦头,此时反而成了一个幌子,从头到尾都没动上几口。
也不是大伙儿趋炎附势,说实话,长安城里头,随便扔只靴子,都能砸伤好几个四品少卿,一个外地任职的五品折冲都尉,都不值得大伙儿拿正眼去瞧。
今晚大伙儿之所以不顾拥挤往快活楼里头凑,是为了让老掌柜胡子曰重操旧业,给大伙儿讲讲他带着几个少年,在草原上大破突厥狼骑的故事。
按照朝廷的邸报,车鼻可汗去年春天就造了反。而朝廷征讨车鼻可汗的大军,却在去年年底才启程。这中间至少有七八个月,是瀚海都护府的大唐健儿,在替朝廷抵挡车鼻可汗的突厥狼骑。当时帮助瀚海都护婆润夺回权柄,并且训练健儿们的,便是折冲都尉胡子曰和他身边的几个好兄弟。
胡子曰,大伙都熟。曲斌、朱韵和王达那哥几个,大伙也不陌生。听听他们的光辉事迹,大伙就感觉自己去了一趟塞外,哪怕今晚不喝酒,也血脉贲张!
至于邸报上还多次提到的婆润、姜简和杜七艺等少年,快活楼的食客们皆果断选择了忽略。第一,大伙儿跟少年们都不熟,心中生不起看到胡子曰名字之时的那股亲热劲儿。第二么,则是对少年们起到的作用,心里头都至少打了五折。
这年头,在长安城里,谁没看到过少年英雄建功立业。可仔细琢磨琢磨,谁又看不出来,所谓的少年英雄,背后都站着一个顶级权贵的父亲,或者身边带着一大堆谋士和家臣?倒是胡子曰这种大伙知根知底的邻居,战绩更为可信。大伙听到或者提起来之时,也觉得与有荣焉!
然而,让食客们失望的是,以往听到几句奉承话,就能口若悬河地讲上整整一个时辰故事的胡子曰,如今却改了性子。任大伙起哄也好,挑衅也罢,都坚决躲在后院里不肯露头。实在被逼急了,就派伙计出来告罪,今晚的葫芦头和酒水一概免费,算是掌柜的给高邻们赔礼。让大伙赶紧吃饱喝足,趁着宵禁之前各回各家,免得被巡街的不良人或者各坊的坊正找麻烦。
“哎吆,可真没看出来,胡掌柜居然是这种人,刚做了官,跟我们端起来了。”几个老街坊心中失望,忍不住冲着伙计翻起了白眼儿。
“您老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掌柜,今天有客人。好几个,都是军中来的,真的脱不开身。”伙计们闻听,赶紧替胡子曰解释,“不信,您老看看拴在门口的马,哪一匹是寻常人能骑得起的?”
“什么马,我怎么没看出来!”老街坊们将信将疑,撇着嘴朝着门外张望。借着挂在房檐下的灯笼,果然看到了十几匹高头大马。每一匹,都油光水滑,顾盼生姿。
刹那间,许多街坊心里的不满,就烟消云散。长安城西通拂菻(古代拜占庭,位于地中海),东连大海,百姓们的眼界,可不是一般的宽。大伙儿在伙计的提醒下仔细一留意,就判断出十几匹战马里头,至少有一头菊花青,一头特勒骠和一头飒露紫。
那可都是在昭陵前立了石头像的良驹,号称昭陵八骏,民间轻易看不到。一下子至少在快活楼前拴了三匹,胡子曰今晚正在陪的客人,身份岂能低得了?
既然胡掌柜在院子里招待贵客,街坊们就不再坚持要求胡子曰出来“讲古”了。反正看样子,胡子曰这次回来,官职还要再往上走一走,弄不好,还能直接调入禁军任职。大伙日后,有的是时间听他讲塞外的事情,倒不一定非得是今晚。
“曲斌和朱韵两个,是打定了主意要留在瀚海都护府了,你们呢,今后都有什么打算。”此时此刻,快活楼后的院子内,胡子曰放下酒杯,笑呵呵地向姜简、杜七艺、骆履元等少年询问。
不像邻居们猜测的那样,他正在招待什么高官,而是趁着朝廷给大伙的封赏还没尘埃落定,先跟少年们探讨一下各自的未来。不过,也不能说他蓄意欺骗了邻居们。姜简等少年,如今的确都在军队中担任着官职,并且其中有两个,级别比他胡子曰还要高一大截。
“我确定了自己不是打仗的料子。我今天上午回了一趟家,我娘和我阿爷也都劝我,拿功勋换个九寺五监的闲散官做。”骆履元出去跑了这一趟,人晒黑了,性子也不像原来那么腼腆,想了想,第一个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目前就是不知道走哪条门路,才能走得通。”(注:九寺五监都是大唐的日常政务机构,里边的低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公务员。)
“我来帮你想办法吧,不过得朝廷给你封赏之后。并且,七品以上的文职,基本没希望帮你补到。武职与文职,原本就很难相等转换,更何况你还是从外府向长安转。”胡子曰揉了揉下巴上的胡须,认真地许诺。
这种事情,按道理说,不该由他来操心。可谁让当初,是他把几个少年带去塞外的呢?如今既然全须全尾地给带了回来,他就干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负责到底。
“那就多谢胡大叔了!”骆履元眼神一亮,立刻举起酒盏来,向胡子曰致敬。
“自家人,没必要客气!”胡子曰笑了笑,举杯跟他相碰。
“如果一时半会走不通门路,也不着急。我可以一边等着,一边留在长安继续学业。”骆履元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杜红线,高声补充。
“哼!”从没见过骆履元如此大胆,杜红线冷哼一声,迅速将脸扭到了一旁。
胡子曰却假装没看见自家外甥女的反应和骆履元的小动作,也将酒盏里的酒干了,随即,目光快速转向了陈元敬。
“我们两个,家中已经给拿了主意,准备在朝廷封赏过后,想办法补长安或者洛阳附近的实缺,无论文武。”不想让胡子曰太劳碌,陈远敬和李思邈双双举杯,向胡子曰交底儿。
“那就好,那就好。”听闻二人家中已经做出了安排,胡子曰顿时就放了心。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给二人碰了碰,再度笑着一饮而尽。
“我还是跟子明在一起,不管他留在瀚海都护府,还是回长安。”杜七艺忽然迅速举起酒杯,满脸豪迈地宣布。
他是胡子曰的外甥,原本可以跟对方慢慢核计,不需要在今晚酒宴上,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做出决定。然而,他之所以抢着说出来,就是为了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以免舅舅想法跟自己不一致。
“咳咳,咳咳,你,你倒是出息了!”胡子曰差点没被酒水呛到,放下酒盏咳嗽了几声,才看着杜七艺,满脸幽怨地点评。
不看,还没啥感觉。一看,赫然发现,自家外甥已经跟自己一样高了。原本稚嫩的面孔,早已被塞外的寒风吹得如石头表面一样粗糙,原本干净的嘴唇附近,也长出了一圈淡黑色的胡须。
外甥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义薄云天的男子汉。光凭着这一项,此番塞外之行,就不算白跑。
“随你,儿大不由爷。”脸上的幽怨迅速变成了欣慰,胡子曰笑着给自己续满了酒杯,“反正,你今后自己小心。另外,少掺和皇家的事情,听到什么风声,宁愿辞职回家,也别火中取栗!”
“舅舅放心,我省得!”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了自家舅舅的关,杜七艺喜出望外,举起酒盏,跟胡子曰轻轻相碰。
胡子曰笑着将酒水喝干,带着几分期许,用手拍打姜简的肩膀,“你呢,子明,按理说,你的事情,轮不到我操心。你官职如今比我高,你父亲留下来的人脉,如今也有资格用上一用了。不过,听叔一句话,别回长安,更别去禁军。你还年青,不值得。战场上的敌人容易看清楚,长安城里头,你很难分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本以为,姜简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能够给自己一个确定答案。谁料,后者却好半晌都没有做出回应。
“子明,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酒喝急了?”骆履元心细,望着姜简的脸,低声询问。
“没,没事!”姜简笑了笑,轻轻摇头,“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胡大叔。我,我进城之后,还没跟父亲的同僚们联系,也不确定他们会帮我。”
放下酒杯,深吸了一口气,他将面孔转向胡子曰和杜七艺,郑重而认真地解释,“我没想好,到底怎么办。七艺,你如果有了好去处,就别等我。胡大叔,给我点儿时间,让我仔细想想。我原来一心想着报仇,根本没指望能够活着回来。如今平安回来了,我这几天反而觉得心里头乱糟糟的,不知到该干点儿啥。我酒量浅,就不扫大家的兴了,先回家里安顿一下。我和姐姐都好久没回来,下人们偷懒,书房和卧室的墙壁都发了霉。”
说罢,站起身,郑重向大伙告辞。然后快步出了门,不多时,就与菊花青一道消失在夜幕之中。
“子明今天心思很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么?”胡子曰起身相送,看着姜简跳上了马背之后,向身边杜七艺求证。
“我不太清楚。”杜七艺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直到返回了酒桌旁,才低声回应,“我今天进城比他早。他当时跟薛仁贵两个被高都护召去议事,就没跟我一起进城。”
“估计是他阿姐留在瀚海都护府的事情吧!他阻止不了,又舍不得,所以在回来的这一路上心里头都不痛快。”杜红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旁边小声插嘴。
“应该不是,子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肯定不愿意看着阿姐孤独终老。婆润虽然年纪比阿姐小了一些,但是对阿姐一片赤诚。”陈元敬摇了摇头,低声反驳。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红线最近的性格,比先前温柔了许多,笑了笑,不再说话,只管偷偷用鞋子在桌子底下踩骆履元的脚尖儿。
“嘶——”骆履元吃痛,立刻从“隐身”状态恢复了正常。先快速回忆了一下众人正在讨论什么,随即皱着眉头说道,“应该是跟右仆射崔敦礼有关系吧。今天中午回城之前,我去跟他告假,看到崔敦礼跟他前后脚从大帐里走出来。当时他们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崔敦礼,那老匹夫找他做什么?”胡子曰一愣,立刻警觉地竖起了双眉。
崔敦礼如今贵为右仆射(右宰相),专程到军营里找姜简,肯定不会是为了叙旧。而押解俘虏横穿长安并前往昭陵献俘之事,自有高侃这个主帅来负责,按道理,也轮不到姜简来越俎代庖。
“如果崔敦礼找子明,应该是确认对大伙封赏诸事。大伙心里头都清楚,瀚海营这路人马,名义主帅是婆润,实际上却是子明。所以,朝廷在献俘结束之后,该如何封赏有功将士,崔敦礼肯定会跟子明通个气儿。以免有人君前失仪。”杜七艺做了一年多的瀚海都护府长史,政务方面进步神速,听骆履元说崔敦礼来过军营,立刻将此人与姜简会面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是光是为了封赏的话,以子明的涵养,应该不至于跟姓崔的起争执。”胡子曰想了想,迅速摇头,“更何况,封赏的事情,朝廷早就有了决断,姓崔的只是负责过来通气儿。”
“如果不是为了封赏,那就是因为对车鼻可汗的处置了。”杜七艺的眉头瞬间骤紧,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我听说,朝廷不打算处死车鼻可汗。而子明当初出塞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他姐夫讨还公道。”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当初姐夫被车鼻可汗害死的消息传到长安,就是这个崔敦礼,到阿姐家,打着安抚的名义,强逼着阿姐息事宁人!”杜红线立刻想起当初在韩府的经历,两条柳眉如匕首一样竖起,怒气也瞬间涌了满脸。“幸亏子明没听他的。要不然,朝廷估计现在还在犹豫该不该出兵平叛呢!”
“不可能,车鼻可汗罪无可恕。崔敦礼虽然贵为右仆射,却跟此人非亲非故,没必要拼着坏了名声的风险,保下此人性命。”胡子曰无法相信杜七艺的推断,皱着眉头继续连连摇头。“先皇当年留下颉利可汗,是因为草原上还有许多突厥人在观望。如今突厥人在金微山的祖庭,都被咱们给端掉了……”
话说到一半儿,他却突然没了信心,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一声长叹。“唉——”
“唉——”杜七艺、骆履元、陈远敬、李思邈等人,也跟着长长叹气。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姜简解决掉眼前的难题。
远在漠北之时,大唐是众人心中的完美国度,也是支撑众人舍命作战的力量之源。众人心中只记得大唐的好,并且以作为唐人而骄傲。
而回到长安,众人却赫然发现,完美其实只存在于大伙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