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城是瀚见府最大也是仅有的城池,其大小和清平城相差不大,只是城墙低矮了许多。没办法,瀚见府境内少见山石,城墙都是用黄土夯成的,太高了反而不稳。
大军没有进城,就近驻扎在了城西的一处空地上,然后就是等待张越督办的粮草前来了。
张越带着文武离了大队,一路南下到了三府原,都来不及看一眼即将完工的天稷教,就赶紧召集诸多官员,开始清点各处粮仓的粮食,整备车马,安排人员。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将第一批粮草准备停当,着人押送往东阳城去。
张越并没有自己亲自押送,因为后续还需要更多的粮草源源不断的送过去。他又在三府原足足待了十天,督办好了后续的所有粮草,安排了后续跟进的官员,自己才随着第三批的粮队前往。
即便安排的如此周密,第二批的粮草还是在瀚见府境内,被暴民哄抢了一空。东阳城的驻军及时赶到,救下了压粮的官员。只可惜督粮队伍人员死伤大半,粮草被暴民劫持,剩下的那些居然还被人纵火烧掉了。
压粮的官员被救回东阳城,心有余悸的对孙瑛和李元锦说了粮草被抢的经过。
“下官带着一行人被张大人安排好运送第二批两千石粮草和肉食来东阳城,与太子殿下和李大人汇合。本来张大人也着急要赶来,只是后续的粮草准备还需要他经手督办,所以张大人只能跟着第三批运送粮草的队伍过来。”
“我们经过四江府的时候一切顺利,并没有见到什么乱民滋事,只是一进了瀚见府的地界就有些奇怪了。从我们进入瀚见府的第二天开始,就不断有奇怪的人在粮车周围窥视,有几个人还跟了我们一段路程。”
“虽然我们随行有二百人的兵士押送,那些人惧于弓弩,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走到近前,但是下官还是心有余悸,便令随行的百士长出言警告,驱散了那些闲人。但是那些人似乎料定了我们不会放箭,只是象征的后退了五十步,依然远远的吊着我们。”
“为了谨防那些人,下官便下令队伍加快前往,夜间驻扎的时候二百位兵士分成两队轮流值夜巡守,将原本需要十天才能赶到的路程压缩到了七天。在距离东阳城还剩不到一天路程的时候,那些远远吊着的人才全部消失。”
“下官正在暗自庆幸即将到达东阳城,总算有惊无险。只想着当天晚上就能感到东阳城,岂料却在大白天的时候被一群暴民拦住了去路。”
“那群暴民似乎早有准备,下官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之前跟我们的那批人,但是他们似乎对我们的行进路线和行进时间非常清楚,就算他们不在那些暴民之中,也绝对和那些暴民通了消息。”
“暴民大概有上千余人,分前后两路将我们截住,虽然蠢蠢欲动但是却没有动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我们的兵士也迅速布防,以粮车为掩护,张弓射住阵脚,迅速结阵应对这些暴民。百士长道阵前警告他们,这是朝廷用来赈灾的粮草,让他们让开一条道路,随后来东阳城领取粮食。”
“可是那些暴民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围的越来越近。我们的队伍这几天接连赶路,随行的兵士更是轮流值夜,本就体力不足,应对之际肯定会吃亏。于是百士长便下令士兵弓弩上弦,有敢近五十步范围者,就地格杀。”
“我们这边一张弓,那些暴民就停下了脚步,而这时候就有几面幡旌升了起来,上面写着‘欲渡苦海’‘往生无忧’等字样,下官就知道是苦海教的人来了。”
“这几面旌旗一升起来,周遭的暴民全部都跪了下去,这时候人群中出来了几个人,身穿着连带兜帽的衣服,将脸完全盖住。他们走到人群前面,就开始蛊惑周围的暴民。下官要学一下那些人的言辞,还请殿下恕罪。当时他们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你们的朝廷,这就是你们的国主。他将你们置身于这荒芜偏僻的地方,水土贫瘠、缺衣少食。整个霖水国水源丰富,土地丰沃,三府原、甘霖府、临江府、瀚京城,有那么多空闲下来的山林土地,可是他们不许你们去那里,你们只能待在这穷困的地方!’”
“‘你们连年遭受天灾,粮食无收,饥不果腹渴无饮水,你们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是你们遭受这样的苦难?还要让他们拉来一批批三府原的陈年旧粮给你们,美其名曰赈灾救荒,其实都是他们吃不完的,放不下的积年粮食!’”
“‘而这些士兵,还要用弓弩对着你们,不许你们拿回自己的粮食,像防贼一样的防着你们,你们敢近前五十步,就会格杀勿论。这就是你们的朝廷,这就是你们的军士!他们保护的,只有那些衣食富庶的人,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你们在他们眼里,只是倾倒陈年垃圾的废物,还必须是他们居高临下赏赐给你们的。’”
“‘感恩戴德吧,欢呼雀跃吧,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生活,你们想要吗?’”
“‘欲渡苦海,先赎罪孽。欲往无忧,先忘畏惧。冲上去,把粮食夺过来,然后我们打去三府原,打去瀚京城!奋勇向前者,轮回富庶之地,征战而死者,往生无忧之乡。’”
“‘苦海无边,唯我可渡!’”
说完这些话,随行的冯督官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孙瑛说道:“太子殿下,这些翻上作乱的言语,均是那苦海教之人所说,下官为了汇报实情,不得已而学之,还请殿下恕罪!”
孙瑛说道:“冯督官快请起。我们都知道这是叛贼的言辞,自然不会怪罪于你。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还需你如实禀报。”
冯督官起身,长叹了一口气后说道:“之后,那些暴民突然就失心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百士长见势不妙,下令放箭,可那些兵士还是不忍下手。百士长见势不妙,再次下令,可就是这一迟疑的时间,那些暴民已经冲到了三十步的地方。”
“兵士慌乱出箭,霎时间就有数十人被箭射中,暴民们一见如此,纷纷惊恐退避。百士长一见情况稳住,正准备再说几句话,好让暴民们退去,只是突然从人群后飞出一根木矛,从他胸口刺入,贯穿全身,将他钉在了地上。”
“兵士们一见百士长身死,各个不在留情,疯狂乱射。可是就在此时,天地突然风云变色,四周迅速的昏暗了下来,一阵阵黑色的烟雾从地上冒起,将我们团团的围在了里面。四周一片漆黑,我们相互只能听见对方声音,尽在咫尺的人都相互看不见。”
“可是那些暴民似乎丝毫不受影响,锄头木棒石头各种东西落在我们身上,兵士胡乱射箭虽然中了一些,可是却再也恫吓不了那些暴民了。我们迅速被暴民冲入阵中,开始打人和哄抢粮食。幸好在这个时刻,东阳城的驻军及时赶到,才救了我们一命。”
说道这里,冯督官抽了抽鼻子,眼泪滴滴落下,“可恨我们督粮队伍三百余人,随行兵士二百人,只被救出了八十几个,剩下的全都遭了那些暴民的毒手。那两千石粮食被暴民劫掠了三四成,剩下都被付之一炬。下官对不起死去的督粮同僚,更有负朝廷重托,还请殿下治罪!”
说罢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孙瑛见状连忙扶起他,好言劝慰道:“冯督官不必自责,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只管好好养伤,那些死去的同僚本王会安抚其家人。至于那些暴民和鼓动他们的邪教,本王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冯督官连声谢恩,抹着眼泪出去了。等他走后,孙瑛才回头问道:“松荫道长,你们当日是如何发现粮队被劫的?冯督官所说的天地变色,我们那个时辰也并为有任何异常,可是什么邪门术法?”
松荫道长是此次随行的四位道门高人之一,来自青松观,让日正是他发现东阳城西南方向有异,才及时出兵,救下了运粮队的几十人,避免了全军覆没。
其余三位,分别是白云观的崖山道长,紫阳观的少闻道长和少言道长。四位以崖山道长甲子之岁最为年长,松荫道长次之,少闻和少言两位是师兄弟,最为年轻,只有三十岁不到的年纪。
众人到了东阳城之后,粮草未济不能做什么事,四位道长为了躲避李元锦稀奇古怪的问道,时常在城里四处游走查看。
松荫道长开口说道:“那天我正在城墙之上躲...避塞外严寒,晒晒日头。突然发现西南方向有一阵阵的法力波动,心念起处,掐指一算,发现有血光之兆,便急切报于殿下。我们到近前的时候,不见苦海教的人,只有未曾散尽的迷雾和四散奔逃的暴民。粮草已经被他们点燃,来不及救下,就只能将运粮队的人救了回来。”
崖山道长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说道:“想必是苦海教内有什么修行人士,用了些遮掩视线的迷魂之法,才让运粮队毫无还手之力。之后见我们大军压到,便点燃了粮草,慌忙逃窜了。听冯督官的所说,那苦海教人所说的言辞,与那些秃头和尚毫无二致,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只是到底是不是佛门所为,贫道还不能断言。”
孙瑛点头称是,这件事目前以苦海教的言论和行为来看,已经是祸乱百姓,意图造反的大罪,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执掌此事,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众人商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张越来了之后,再一起商议到底应该怎么做。
又过了四五天,李元锦东阳府西南方三百里见到了张越和文武。张越见面时还分外高兴,用手锤了一下李元锦的肩膀,笑着说道:“元锦,怎么跑这么远来接我?”
李元锦回道:“阿越,现在事情已经越来越麻烦了,第二批的运粮队被暴民劫掠了,里面还出现了苦海教的人。我们担心你们也遇到他们,就提前在几个路口安排了人接你们。”
文武闻听此言,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果然如此,我们前两天确实遇到了几队人,远远的看着我们,只是并不近前,也就没管他们。你这样一说,这些人果然可疑。”
李元锦回道:“文叔,肯定是苦海教安排的人无疑。之前冯督官的粮队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在东阳府外几百里的地方被暴民围住劫持了。幸亏我们及时出兵救援,如此还被杀害了两百多个人,两千石粮草也毁于一旦。看来他们这次学聪明了,监视打探都没有走的太近。”
张越一听粮草被劫,连忙问道:“粮草被劫了,那你们是不是断粮了?我这一批拉来了五千石粮草,咱们赶紧去东阳城。”
李元锦笑着劝道:“你别着急,我们从各处兵渡抽掉人马的时候,就随程带有粮草,军中粮草完全够用。你拉来的这些粮草,其实大部分都是用来赈灾的。”
张越长呼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我还怕我来的迟了,延误军机了。”
李元锦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延误军机的,我们都还在等你来了,一起商议看这件事怎么办呢。来,咱们去东阳城,我顺便把粮队被劫的事情跟你说一说。”
两人并驾而行,往东阳城走去。路上李元锦将冯督官所说的话大致又跟张越讲了一遍,张越听完还是低头沉思,满脸凝重。
听完这些话,张越凝重的说道:“元锦,看来你提前让道教派人来是对的,这苦海教的人不是我们能够轻易对付的,一个不慎,说不定太子都会有危险。”
李元锦说道:“是啊,幸好这样的人并不算多,而且太子已经修书回去,要求多调动一些道家的人来帮忙了。看来这件事背后绝对没有我们设想的那么简单。”
张越沉默不语,停了半晌突然问道:“元锦,你随太子前来,这一路上...”
李元锦自然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于是笑道:“这一路上,我一直和太子一起请教几位道门高真,与他们谈一些道家至理,搞得这几位真人都有些烦我了。”
张越一听哈哈大笑道:“不愧是你,这种偷奸耍滑的伎俩还是你使的顺手,当日若是我随他一起,可能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李元锦笑笑不说话,张越则是在马上向他抱拳拱手。
李元锦自愿踏进泥潭,算是帮了张越一场,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其位定其思,张越必然不能像李元锦一样轻易蒙混过去。
张越转头看向李元锦,笑着说道:“元锦,此事过后,你定然能够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届时我们兄弟一起,相互扶持,共同为国家大计思量。太子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不会怪罪你的。”
李元锦笑着点头,其实他很想就此告诉张越,他其实志不在此,所以才会自动答应随孙瑛一起,替张越挡了这一事。只是现在说这些话,实在是不合时宜,还是要等到这里事情完成之后才能说。
到了东阳城,粮草被搬到了城内西北角的地方,拉车的牛马骡子则圈养起来,作为肉食口粮。这些事情自然不用张越操心,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紧来向孙瑛回禀。
孙瑛见到张越十分高兴,连忙让他坐下问道:“张大人辛苦了,此行可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张越据实回答道:“回禀殿下,臣到达三府原之后,未做停歇,就召集三府官员,清点粮库存余,拟定放粮出仓。只是咱们此行需要的粮食太多,除了军队所用,还需要筹备赈灾所用粮草,所以时间就稍微久了点。”
“臣已经安排了总计两万石的粮草和运送粮草的牛马,将分批到达东阳城,安排完了之后,臣才随着第三批的运粮队伍到达此地。路上并未遇到危险,只是进了瀚见府地界后就被一些人远远探查,后来遇到了李大人,才知道那是苦海教的人,之前粮车被劫之事。”
孙瑛点头道:“无事发生就好。这苦海教的人着实可恶,不仅口出反叛言语,抢劫粮草,还杀伤了几百人的性命,当真是罪不可赦!张大人现在来了,咱们后续的粮草也已安稳,本王明日就出兵,开始扫平这些乱民!”
孙瑛气急败坏之下,都已经忘了之前自己所说的赈灾安抚为主的政策了。
张越一见他如此说,连忙问道:“殿下,咱们之前定计,不是只诛首恶,不伤民众吗?贸然出兵,恐怕会伤及平民百姓,还请殿下三思。”
孙瑛叹了口气,收敛了一些脸上的怒气,无奈的说道:“张大人,你是没有看到运粮队被劫之后的惨状,三四百人的运粮队,我们只救回了不足百人,其他人全部身死。而且死状惨烈,大多都是被石头、农具砸死的,周身骨骼碎裂,惨不堪言。少部分被暴民用火烧死,尸身焦灼如炭,死死的粘在运梁车上...”
孙瑛说到此处,狠狠的捏了捏拳头,骨节噼啪作响,“他们抢劫粮食,本王不怪他们,毕竟本王本意就是要赈灾救人。可是他们无故杀害运粮队的人,手段如此残忍歹毒,而且口出犯上叛国的言论,本王如何能忍?!他们早已不是饥荒的灾民,而是暴民,是叛军!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势扫灭这些叛军,本王如何跟父王交代,如何跟朝廷交代?”
张越楞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李元锦使了个眼色,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孙瑛又说了一些事情之后,两人才起身告退。
出了门外,张越有些郁闷的说道:“元锦,适才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如你所说,那些都是被苦海教迷惑的饥民,虽然做出这种恶事,但是不能完全降罪于他们,还是应该先诛首恶,然后再安抚他们才是啊。”
李元锦叹气道:“太子现在怒气正盛,你说的越多,反而更适得其反。其实现在出兵在周边巡视一下,也能对周遭暴民起到一些威慑作用,起码他们不敢再成群结队的出现了,我们后续的运粮队伍也能更安全一些。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计划一下现有这些粮草怎么发配赈灾,还有月余时间就要过年了,先让瀚见府的其他百姓过一个安稳年吧。”
张越说道:“是啊,不知不觉,一年的时间又过去了。自从你五月初殿试过后,咱们也在一起共事大半年了,从出瀚京城,我们两个似乎一刻都没停过。安定金吾卫羽林军哗变、暗灭五谷教成立天稷教、再到去你家建了龙门观,现在又到了瀚见府。恍然之间,我们俩已经走过了大半个霖水国了。”
李元锦笑道:“是啊,不知不觉就一年时间了,过的可真快。可是阿越,你突然发什么感慨,你不先去见一下冯督官吗?”
张越一拍脑门,赶紧让李元锦带路去见一下冯督官和粮队其他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