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怀揣着杨氏娘子的重金酬劳,依照她的嘱托,急速赶往幽州送信,一路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赶路。
过了洛阳后继续向东行至卫州,再顺着太行山脉北上,一路横穿魏博、成德、幽州三镇。渴了喝两口溪水,饿了塞半片干粮,困极了就上树瞌睡一会儿,全靠一身功夫撑着。
天宝之乱后,代宗皇帝将安史降将李怀仙等人就地封为幽州等三镇节度使,河朔三镇逐渐成了地方割据势力,朝廷难以控制,三镇虽然名义上归顺长安,但自立节帅、不向朝廷纳税、自行任命官吏,多年来成为最顽固的藩镇之患。
这三镇互相之间也有宿怨,边界之间重兵把守,比大唐与敌国之间的边境防守还要森严。霍七郎军户出身,在民间江湖混迹已久,熟知这些兵将换防的规律,人也机灵,一路或贿赂,或蒙混,实在不行夜半闯关,终于在二十天内赶到了幽州境内。
越往北行,景物渐与中原不同,植被稀疏,气候干燥,起大风时砂砾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霍七郎心想这里景色与她老家玉门关的瓜州有些相似,只少了那漫漫黄沙。尽管戴着斗笠,但她的脸和手依然黑了一层,路上风餐露宿没空休整,从头到脚都沾满了尘土泥垢。
霍七郎心中暗忖,道路如此艰难,即便是有师兄韦训护卫,杨氏娘子那般细皮嫩肉的娇气小姑娘,赶到幽州时估计也会累脱一层皮。
随着气候景色变化,风俗人物也与中原大相径庭,百姓中混杂着许多胡人面孔,民风慷慨豪迈,崇尚游侠之风。霍七郎虽然是个女侠客,路人见她形貌飒爽,顶多投来几眼赞赏的目光,并未引起过多惊奇。
她沿途骑马打听,远见一座城墙高耸坚实的大城,南北绵延十里,城门上方悬挂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霍七郎不怎么识字,只认得三个点三个竖杠乃是“州”,心知此地便是目的地——幽州重镇。
幽州城是幽州藩镇的治所,节度使在这城中治理整个藩镇,北方就是契丹、奚两大强邻,守卫格外森严,难以混入,霍七郎见已经到了城下,老实说是给刺史府送信的,门卫上下扫视,虽未口头阻拦,但立刻派人通报,一个去往节度使府,一个去往监军府。
霍七郎并不知道,自从天宝之乱后,幽州刺史一职皆由幽州节度使兼任,从未单独设置,也没有接受过朝廷任命。韶王李元瑛被朝廷强行派至此地,等于往节帅眼睛里插了一根尖刺,说是就任,实为流放,地位处境都十分窘迫。
朝廷派来的宦官监军使得到命令,若无皇帝敕令,韶王不得踏出幽州城一步,等于将他软禁在城中。因此听闻有人给刺史府送信,门卫先行通知节帅和监军使。
霍七郎骑马入城,见城市规模虽然不如长安洛阳恢弘,但依托隋朝开凿的永济渠沟通南北货运,大街上人烟稠密,车水马龙,也算得上是座富庶之城了,只是作为边陲军事重镇,街上许多兵将和辎重来往,给人一座大兵营的感觉。
她一路打听到城东北,终于到了刺史府,却发现当地无人这么称呼,而是称之为“韶王府”。幽州已经几十年没有设置刺史,也没有给李元瑛就藩的府邸,这座王府是购买征用了几家大富户的宅子打通了连在一起。
宏伟的正门紧紧关着,门前列戟十四杆,两边各站着八名亲兵,彰显着亲王宅邸的威严。霍七郎并不打算惊动皇帝儿子,只是来给杨氏娘子的兄长送信,于是绕到一旁,见有个角门开着,门口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部曲,听口音是关中秦音。
霍七郎支着耳朵,听他们压着嗓子讨论府内情况:
“听说不肯吃药,也咽不下饭了……估摸着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
“若人没了,我们这些亲随还能回长安吗?”
“哎,谁知道呢……年纪轻轻,不该这么早的……”
“水土不服,加上公主的事打击……”
听这几嘴没听出端倪,霍七郎下了马,抻抻衣服,面带笑容上前打招呼,询问道:
“贵府内可有一位叫王英的郎君吗?他妹子托我来送信。”
霍七郎曾问过为什么杨行简会有个姓王的儿子,杨九娘解释说王英是她阿耶的义子,因此不同姓。这种事倒是常见,不怎么稀罕。
门口这几个部曲听她是故乡口音,颇为重视,但互相询问,都表示没听过府内有叫王英的人,因此有些疑虑,又进去找了个识字的管事出来。
霍七郎从褡裢里掏出精心保存的鲤鱼函,缝隙处的泥封上盖着杨行简的私印。
那管事的不认识王英,却知道杨行简是王府的主簿,有品级的朝官,便客客气气请霍七郎进去了,派仆役牵了她的马去喂,并奉上热茶,请她在值班的长屋里稍候,管事要拿鲤鱼函去找他人询问。
霍七郎笑着说:“写信的人叮嘱我,务必亲手交给收信人,劳烦管事问到线索再来喊我。”
管事的见她风尘仆仆,头发都打绺了,知道从长安到幽州一路艰辛,重视信函安全乃情理之中,就不再坚持,让她等着,自己则去找家令请教,家令是一府的大管家,定有主意。
霍七郎喝了一口茶,发觉里面放了许多蜜糖,心道果然是王府,连门房的茶水都舍得添这么贵的料。
她嚼了两颗茶水中的枣子,越喝越觉得饥肠辘辘,想摸出些干粮垫垫肚子,却想起行李饮食都放在马背上了。
从窗口看向庭院,不少人在整理白色旌旗,灵棚,镶白边的席子还有纸人纸马等物,看起来像是在准备丧礼。她按捺不住好奇,端着杯子出门看了一会儿,见一个婢女正拿着笤帚驱赶庭院中聚集的乌鸦,便拉住她询问:“府上这是有白事?”
那婢女瞧了她一眼,摇头道:“只是备着,人还在。”
霍七郎登时懂了。大户人家的葬礼仪式极为繁琐,若家族成员重病垂危,通常人还没咽气,家属就开始悄悄地准备墓穴、寿材、寿衣等各种丧葬物品,免得事到临头忙手忙脚,失了礼仪,叫外人看笑话。
乌鸦叫凶,看来这韶王府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茶刚喝了一杯,便见那个管事的领着个华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急切地问道:“是杨主簿来信?说是给王英的?”
霍七见他五十多岁,保养得倒是很好,只是须发斑白,看起来比杨行简年纪还大些,不像是父子关系,她答道:“没错。王英人在哪儿?”
那中年男子急促地问:“信在哪里?!”
霍七郎千里迢迢送信,倒是不急于这一时,她慢悠悠地说:“不见人,就不给信。”
中年男子一愣,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敛态度,叉手一拱,诚挚道歉:“对不住这位驿使,我是李成荫,韶王府家令,请问驿使如何称呼?”
霍七一笑:“鄙人姓霍,名七郎。不是我无礼,写信的人万般交代我一定要亲手交给王英。”
“没错,没错,杨主簿一向是很谨慎的。”
家令李成荫上下打量此人,见她身着黑衣劲装,腰间插三尺横刀,虽满面征尘,脏得看不清模样,但双目如电如炬,掩不住一身剽悍英气,是个饱经风霜的游侠,并非那种能用言语威胁利诱的人物。
李成荫略作思索后,决定带她去主屋,于是亲自担任领路人,带她往大宅深处走去。
霍七郎第一次踏入这般高门大户,一切都觉得新奇,她原以为边疆军镇会是简朴粗陋之地,谁想有这等富丽堂皇的地方,比长安的大酒楼看起来更阔气。
穿过几重院落,来往的人除了奴婢、侍卫,还有些宦官打扮的长白阉人,见到家令路过,这些人立刻站定了向他行礼,这都是民间富户家见不到的景象。
经过花厅时,霍七郎见廊下放着一具金灿灿的大棺材,仔细一瞧,竟然是金丝楠木的寿材,她心中一惊,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用的,难道王府的主人要死了?
主屋前,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宿卫分列两旁,手持长枪,一个年轻内侍见家令来了,马上为他掀起门口软帘,李成荫并不进屋,命内侍去通报:
“请厉夫人出来说两句话,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内侍随即进屋,霍七郎趁机往里瞧了一眼,没看清室内人物,只是门帘一掀一闭,一股香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的煎药味。
片刻之后,屋内走出一个身材微丰、举止雍容的中年贵妇,衣裳甚是华贵,却未施粉黛,愁容憔悴,双目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她不满地问:“有何事?”
李成荫神态恭敬地道:“夫人,杨行简杨主簿来信。”
厉夫人皱着眉头说:“到这种时节,就别让郎君更难过了。”
李成荫却曾得过主公严令,不敢隐瞒,坚持道:“既是长安的信,说不定有些别的消息,是好是坏未可知,还是请王过目后再行定夺。”
“好坏又有何妨,眼下人已经灯枯油尽,撑不住了……”话未说完,厉夫人落下泪来,她赶紧拿帕子拭去,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腰杆挺得笔直。只是听见头顶屋檐上凄厉的鸦鸣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霍七郎插嘴问:“王便是王英?他住这屋里吗?”
厉夫人瞪了她一眼,未置一词,李成荫解释说:“杨主簿一向谨慎,让驿使见到人才能给信,或许涉及机密,需在节帅派人来问之前让王看到。”
厉夫人无奈,叹了口气,点头同意霍七郎进去。门旁的宿卫将领立刻上前,客气地请霍七郎卸下兵器留在外面,那将领三十出头,手持一丈威,生得甚是勇悍。见霍七是个女子,不便亲自搜身,就叫旁边的内侍简单往她身上摸了摸。
霍七郎心中越发疑惑,送个信而已,何须如此戒备?这个王英究竟在王府担任什么高级官职,怎么比他爹杨行简的气派还大?
卸下兵器搜过身,终于能进屋了,霍七郎见这宏伟的主屋比许多佛寺大殿还要宽敞,内部空间用华贵的屏风分隔开,满屋的家具摆设光彩夺目,瞧着让人眼前发晕。
霍七郎曾经跟师父陈师古下过墓,虽不了解来历,也知道每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奇异宝,不禁咋舌。又见案几上摆放着许多新鲜果品,有许多见都没有见过。
只是刚到八月下旬,还没到穿夹袄的时节,室内就点燃了取暖炭盆,伴随着那股苦涩煎药味,沉闷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气息。
一群婢女和内侍屏声敛息站着,其中还有两名大夫模样的男子,厉夫人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仅她和家令留下。
室内光线昏暗,主人的卧榻围着绫罗帷幕,床前立着一具高大的屏风遮挡视线,左右两座一人多高的鎏金蟠龙灯盏烛火黯淡,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听呼吸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
厉夫人走到屏风后跪坐下来,对卧床那人耳语了几句。
李成荫指了指卧榻,对霍七郎道:“请驿使将信拿出来吧。”
霍七郎向前走了两步,迟疑地问:“你就是王英了?”
稍顷,屏风后传来一个低缓而疲倦的声音:
“对……我就是……韶王,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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