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叶吟拉上飞剑,季恒方知进宗门那日这位师姐是如何贴心地放慢速度。眼前景物交替,看得人头晕目眩,风灌入耳,呼呼作响,若非叶吟拉着她的手臂没有放手,她定会掉下剑去。
这就是金丹修士、核心弟子的速度吗?
目眩之际,忽然想起违命殿禁制,生怕叶吟不知,季恒正欲提醒,就见飞剑对着地面垂直俯冲。季恒大惊失色,心跳如鼓,只觉自己随时随地会砸进土地摔个稀巴烂,苦于无法出声大喊大叫一番,只能牢牢抓住叶吟腰肢。
待两人安安稳稳落在落足台,季恒已是脸色苍白,双目呆滞,整个人几乎挂在叶吟身上。
叶吟难得发出轻灵笑声。
这一笑明丽无双,娇俏可人,叫季恒一时看呆了眼。正想说叶师姐明艳好看,意识到自己被止语发不出声音,只能朝叶吟做个苦脸。
叶吟以为她还在意被弹脑门的事,便给她揉了一揉,又是一笑。
没想到人前温和疏离的叶师姐会有如此俏皮一面,季恒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好像在说:是你嘛,是你嘛,这还是叶师姐嘛。
眨眼间门就见叶吟一切平常,跟初见时的仙女那般眉目端凝,不可逼视。
违命殿前石阶禁制依旧并不因来人不同而有所区别,顾及季恒修为不高,速度不快,叶吟让季恒走在前头。zuqi.org 葡萄小说网
这一走让叶吟发现端倪,季恒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许多,对陡峭的坡度视若无睹,好似她在这条路上早已走过百次千次。在内院中没少听同门抱怨,违命殿前稍有不慎就会摔一大跤。莫说摔跤,季恒一边走一边还能笑得跟条蚯蚓似的,好像此间门禁制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
思及昨晚她使出的音控之法与莲纹化生所绘灵纹,叶吟陷入沉思,季恒怎会与违命殿有了联系。
明空本在观音像前打坐,忽而心生感应,旋即出现在石阶口,就见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走上山来。
前一个蹦蹦跳跳如春日游园,除了那话痨季恒还会有谁。几日过去,想来是从七雾谷试炼回来了。跟在身后,与她夸张笑容形成鲜明反差的则是满脸无奈的叶吟。
饶是明空素来波澜不惊,此时亦不免眉毛微挑。她与叶吟渊源颇深,眼看她从乖巧怯怯的小女孩长成落落大方,独当一面的核心弟子,难得在她脸上看到如此表情,唇畔笑意微现。
这大麻烦,倒也有些用处,尽管横看竖看是个大麻烦。
见到明空,季恒顿觉亲切,欢快地朝她作揖行礼。
叶吟也行一礼,口称:“尼师。”
明空的目光落在季恒傻乎乎欲说无声的嘴巴上,停留片刻后笑道:“嫌她聒噪打晕了便是,何至于要用上止语咒。”
季恒啊了一下,大为不满,朝她做了个嗷呜吃人的动作。
叶吟道:“若非掌门有命,弟子怎会妄动止语。”解释过后,将莲峰真人交待一并告知。
当初与莲峰真人说好长居违命殿维持道统,明空不收徒,不传道,鲜少参与宗门之事,此次把人交给她调理收拾尚数首次,不用想便知掌门看出她已向季恒传功。只要季恒用到她所传授的功法,必定会有人认出,明空对此并不惊异,使她颇感意外的是,这大麻烦学梵杀不过数日,竟能加以致用。
感受到明空的目光,季恒以为她怪自己说漏嘴,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书:不是我。
明空忍俊不禁,“掌门可是找到法子治你了。进来吧。”
三人在观音像前的蒲团落座。季恒明显感觉到叶吟周身气息比在殿外放松,好奇二人关系,不时偷看几眼,总觉二人面目有相似之处。不过听说宗门长老年岁都在二百岁上,要说与叶吟有亲戚关系,未免有些夸张,故而念头一闪而过。
她鬼鬼祟祟的模样自然瞒不过二人,明空说她:“止语怕是不够,下回还得使个遮目咒,不叫她眼神乱飞。”
季恒不能说话,表情越发丰富,瘪瘪嘴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瞧二人。
明空也觉奇怪,不过一趟试炼,怎的硬生生把胆子给练大了。
叶吟抿嘴浅笑,问明空道:“尼师与她?”
“别提了,钓鱼掉上来的。”
“昨日季小师妹怒斥霍滔,我隐隐觉着暗含梵音韵律。”
“你果真用到了梵杀?”
季恒老实点头,伸出手指比划:一点点。
叶吟又道:“季小师妹以莲纹化生,捆住霍齐,瞧着像石阶上的禁制。”
“那是她自己琢磨的,与我无关。我只应她所求,传她梵杀之术。”
“尼师。”叶吟难得露出几分急切之色,“您曾说过,佛修一道不轻传外人,她也是?”
明空摇头道:“传她之前早与她说明,她不怕死便由得她。你若是不想学,也由得你。她么,七日之功便能小窥门径,若是她想多学些,我尽数教她又有何妨。”
叶吟转向不明所以的季恒,神情肃穆,正容道:“季恒,水月尼师身负通玄界唯一佛修传承。若是沾染佛修之道的因果,兴许将来会付出极大代价。如此,你也愿意学?”
季恒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重重点头。
“哪怕代价是死?”
此一刻的叶吟格外认真,季恒能感觉她的关切、担忧,她在为自己考虑,于是报以一笑。
季恒面容年少,眼眸清亮,平时看起来颇有几分天真狡黠,这个笑容却满是诚恳真挚。叶吟懂了。回想昨晚季恒与霍齐拼命那幕,不禁感慨万千,对她而言,眼下的实力远比日后未知的威胁重要,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哎,我这一门怕是日后也不会教什么人,左右是你们俩。今日你带她上来也好,认一认人也就是了。佛修之道在通玄界近乎灭绝乃是因为千百年前得罪过一个大对头。大对头以心头血为天地诅咒,放下狠话,只许佛修一门血脉传承,否则世上有一个佛修,她便杀一个佛修。”
季恒眼珠一转,立时想到个问题。佛修,佛修,应当与凡人界一般全是出家人吧,出家人舍弃尘缘,断绝六根,如何能血脉传承。可惜受法术制约,未能提问。
明空本就没有解答她疑问的意思,继续说道:“其实这千百年里,初代水月尼的血脉开枝散叶,一直不曾断绝。叶吟与我血脉相连,互有感应,也是旧日通玄神通。传承至我处,我不欲与人结为道侣,不会以道基换取道胎,也不会迫你出家成为下一代水月尼,更不会逼你结胎繁衍。功法传承无谓名头和血脉,是不是佛修,功法还是功法,无须以佛修之名发扬。故而那日我见季恒诚心便将梵杀之术相传。你二人若能继承功法并将之发扬固然是好,若是没有,断了也就断了。凡事随缘,不必强求。”
叶吟郑重称是。
季恒把头一点,偷瞥叶吟一眼。如果她没理解错,叶吟和明空仙师同为初代水月尼的血脉,这一脉历经千百年,绵延至今。也不知那水月尼怎么惹到大对头了,能让大对头用心头血下天地咒。她在玉溪生的话本里见过,修士若用心头血下咒,不死不灭,无法可解,施术者本身也会因此道基受损,没有百年光景修不回来。
“此乃佛修秘事,不可传他人之耳。”明空语气转厉,先看季恒一眼,“你姐姐亦不例外。”
季恒被她看得心头一突,猛然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就是明空不说,她也没打算告诉姐姐,免得姐姐担心将来。
继而,明空看向叶吟,眼中闪过一丝感喟唏嘘,“莲峰真人若是问起……”
叶吟道:“弟子便说水月尼师瞧我们有缘,只传我们些应用法门。”
明空略一点头,在她脸上注视半晌,方道:“掌门的意思我明白了,季恒每日来我处磨练心性,以一月为限。你自去忙吧,她交与我便是。”
叶吟交待完季恒务必听话,自去不提。
待她离开,明空方叹道:“旧日通玄果然是几个纪元以来最繁盛光辉的旧日通玄,不过五年功夫你已练就十三层炼气。即便是内院核心弟子,天纵奇才如广晗、叶吟、云赟、萧靖之辈,筑基时不过十层炼气。”
季恒被她说得头皮发麻,不知是好事坏事。
明空并未就此事继续,话锋一转,哂笑道:“没想到你如此胆大,不过炼气就敢挑战筑基大圆满。幸而你遇上的是霍滔不成材的儿子。霍滔那个小心眼的东西,拿师父没法,就把师父的账算到弟子身上,一心想要儿子超过你那叶师姐。他那儿子资质平庸,打小喂了许多金贵丹药才喂到现在这步田地,弄得灵基不稳,灵压虚浮。倘是别人,怕是结局难料。”
季恒皱皱鼻子,心说:倘若是别人,我和姐姐又怎么会有此一劫。
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明空道:“一啄一饮,皆有定数。若无丹药催生,按部就班,便不会想着歪门邪道,若非把主意打到你姐姐身上,也不至于行险一搏。你看起来莽莽撞撞,倒也粗中有细,乱中有谋。旁人都道你是侥幸,我看你是机关算尽。以二人之力,博得眼下局面,勇气、智谋、决断、气运、勤修,缺一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季恒,你做得很好。”
昨夜感应到七雾谷灵兽气息变化,明空特地放出一道神识留意谷中情况,不想叫她看到一场激赏好戏。若非感应到莲峰真人神识,适时撤出,她还能听到季恒用梵音骂老咬虫。倘若季恒得意洋洋,以打败霍齐为荣,明空不会说方才这番话。今日见她,此女毫无殊色,不过一夜功夫,已将荣辱胜负放下,这才是明空看重她的地方。
倘若季恒知道明空真实想法,怕是要叹真是个美丽的误会。昨夜至今,她一想到未来一月无法说话便觉痛苦气恼,一晚上写了无数纸条以备不时之需,压根没功夫得意。
眼下,她眼巴巴望着明空,感动不已。别人只知她鲁莽,又或以为她有恃无恐,肆意妄为,没想到明空会道破她的辛酸难处,一时激动,她情不自禁抓住明空的胳膊,靠过去蹭了蹭脸。
明空哪与人如此亲近过,当即不悦道:“没规矩。”不过她却没把撒娇的小姑娘推开,一本正经道:“掌门所言不虚,你还是太过急躁,容易为心魔所趁。暂时先别想冲境之事,这个月里,好生静心,继续听未尽梵音,扫扫香灰。来日出外历练寻找机缘,再行冲境不迟。我与你并无师徒名分,此话听与不听全在你。”
季恒根本没想过那么早冲击筑基,姐姐也说让她慢些修行,不必着急。可惜掌门给她嘴巴上封条,害她没法跟明空表明心迹,她想了一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交予明空。
——我最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