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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一个人的孤单
范闲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插在胸腹处那根铁钎,感受着金属上面传来的阵阵冰冷,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鼻中咽喉里俱自感觉到一股令人寒冷的甜意,甚至连身体也冷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那抹黑布,依然没有沾上星点灰尘,那张素净中带着稚嫩,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却像是在诉说一个长达数十万年的故事。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发现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明明还是这张脸,明明还是这块黑布,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五竹叔,至少在这一瞬间,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却不是彼人,二十载相处,此时却若陌路相遇,这是何等样令人难过黯然的事情。
当范闲看到王十三郎背后的那个大箱子时,心里便生出了警讯,并没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庙最大目的的愉悦,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问题。对于神庙来说,五竹叔是当初最强大,最资深的使者。而如今却是最大的叛徒,因为五竹叔守护母亲以及自己的缘故,神庙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既然神庙最后控制了五竹叔,又怎么可能将他随意放在王十三郎轻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庙能够确定自己能够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会不在意五竹的动静,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判断,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命令王十三郎带着箱子突围出庙。他坚信,只要脱离神庙的范围,神庙便再也无法控制五竹,然而这一切的反应,都太晚了。
空气中一道黑光闪过,箱子破裂,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瞬息间从王十三郎的身后,杀到了范闲的身前。将他地身体像一只虾米一样穿了起来,就像是根本不认识范闲,更没有曾经为了范闲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过。
在看见黑光的一瞬间,范闲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转述的很多年前的情景。当神庙的大门打开,四岁的冰雪仙女叶轻眉逃出庙门,一道黑光也是这样闪了出来,只用了一招。便将苦荷砸成了滚地的葫芦。
范闲盯着五竹脸上的那块黑布,感受着胸腹处地剧痛,知道大概神庙用了什么法子,将五竹叔的记忆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鲜血从范闲的唇间涌了出来,他面色苍白,眼神却极为坚定,困难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为他清楚,面对着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旦加入战团,只有死路一条。要能从眼下这最危险的境地中摆脱出来,只能依靠自己!
鲜血喷流,范闲痛地缩在那根铁钎之上,看着异常凄惨。然而他还可以思考。没有马上死去,甚至还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动,这只能证明,五竹这异常强悍准确地一刺,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地境界暴起杀人,除了天底下那几位大宗师之外,谁能幸免?更何况范闲本来便是伤重病余之身,想必连神庙都没有想过,在五竹的手下,范闲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个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五竹判断范闲的生死。
是的,没有人能够避开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闲能!
自从在那间杂货铺里,五竹将手中的菜刀献给了范闲,在澹州的悬崖上,在那些微咸湿润海风地陪伴下,范闲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缩的小黄花在被击碎了无数万次之后,终于变得坚韧了许多。
数千次数万次的出手,范闲身上不知出现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亏如此,他才拥有了在世间存活的本领,异常精妙的身法,更关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了解的那个人。
只不过以往数千数万次地教育,五竹手里握着地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里握着地是锋利的铁钎。范闲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刺,却在黑光临体之前的刹那,凭借着纯熟如同本能的避趋身法,强行一转,让铁钎前进的通道,避开了自己的心脏与肺叶,看似鲜血喷涌,实则却只是伤到了肋骨下的心窝处。
五竹头颅微低,黑布在冰凉的微风里飘拂,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也看不出来这位绝世强者,是不是对于面前这个人类居然能够避开自己一刺感到讶异,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将范闲穿刺在铁钎之上。
“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这是范闲咳着血说出的一句话,
就在这句话之后,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冷漠问道:“你妈贵姓。”
就是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间占据了范闲的脑海,让他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黑布,说道:“我妈姓叶。”
五竹没有反应。
“你叫她小姐。”范闲看着一脸漠然的五竹叔,不知为何悲从心来,更甚于伤口处的疼痛。沙着声音凄声说道。
五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叫叶轻眉,我叫范闲,你叫五竹。”范闲吐掉了唇边的血沫子,望着五竹恶狠狠地说道,却牵动了胸腹处的伤口,一阵剧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没有反应,就像这些他本来应该最清楚。最亲近地名字,早已经从他的脑海之中消失,虽然先前他说了一句话,然而他整个人的身体却沁着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间的一块玄冰,永远也不会融化一般。
看着这块冰,看着冰上的黑布,范闲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灵魂。渐渐化成光点,从面前的身躯里脱离出来,飞到半空之中,渐渐化成虚无。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无穷的惶恐与悲伤。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让他忘记了自己还被穿在铁钎之上。重伤将死,将要告别这个世界。
对于如今已经看过千秋变化地范闲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自己面对着的最亲的人,却认不出自己来。他绝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鲜血喷出,颓然无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缓缓抽回铁钎。看也没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范闲,一屈肘,单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气,直接一击将终于忍不住从背后发起偷袭的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后这位蒙着块黑布地瞎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稳定地走过了那方蒙着浅雪的石台,每一步的距离就像是算过一般,他走到了神庙内唯一完好的建筑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宝藏地门前,开始守护。开始等待,这一等待,不知又将是几千几万年。
范闲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雪地之中,鲜血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劳地为他止着血,强行压抑着心内地悲楚与震惊,然而却压抑不了她眼里的热泪。
五竹没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为在神庙看来,这两个范闲的同伴,并不能够影响到人类的整体利益,而且它需要这两个人将神庙的存在宣诸于世间,这是简单的逻辑判断,并不牵涉其余。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两位人类世界的强者,看着建筑门前那个盘膝而坐的瞎子,感觉到了浑身地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么也不明白,瞎大师会向范闲出手,她更不明白,为什么瞎大师要坐在那扇门前,但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让她知晓,或许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位范闲最亲近的叔辈,这位人世间最神秘的布衣宗师,或许便会枯守于神庙之中,不知山中岁月。
范闲将死,可是海棠看着漠然无表情的五竹就那样坐着,竟也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寒意与惘然之意。
神庙里回复了平静,那个温和平静而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微雪再次从天穹落下,四周地雪山若非存在地事物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门前,纹丝不动,说不出地孤单与寂寞。
雪下个不停,冷风儿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没有起点,寂寞没有终点。范闲透过帐蓬特意掀开的那道缝隙,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个在远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历经艰辛将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营的地方,本以为范闲熬不过一天时间,但没有想到,范闲竟然凭借着他小强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从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起,范闲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所以并没有试图打扰,只是很简略地将他昏死过去后的情景讲述了一遍,其实直到此时,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没有想明白,神庙为什么一定要范闲死,又允许自己二人活着。
范闲的身体很虚弱,本来在这天地元气无比浓郁的地方冥想数日,渐有起色的身体。又因为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濒临废弃的地步。然而范闲没有丝毫失望悲伤地情绪,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帐外的风雪,一看便是许多天,小心翼翼地将养着自己的身体。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离开神庙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尽可能地避开夏季之后将要到达的大风雪。以及最为可怕的极夜。然而因为范闲的受伤,更因为范闲地坚持,营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后方,没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这些天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了,虽说神庙之行一无所获,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但能够活着进入神庙,活着离开神庙。已经是人世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当然明白范闲为什么不肯离开雪山,那是因为山里那座庙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们实在是不清楚,面对着神秘的神庙。自己这些凡人能够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闲,不可能看透神庙的真相,他们只知道就连五竹这样的绝世强者,依然不敢违抗神庙地命令。对最亲近的范闲下了狠手。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但范闲不这样认为。要他眼睁睁看着五竹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庙里枯守千万年,打死他也不干。当然,此时的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来形容五竹,因为他知道,五竹与神庙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牵绊,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地一个人,范闲坚信这一点,因为在澹州杂货铺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经见过那比花儿更灿烂的笑容,而且在大东山养伤之后,五竹叔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闲不清楚。或许是无数万年以前,那个蒙着块黑布地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个人类原民部落里游走,见过了太多的人类悲欢离合?或许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庙里最强大的那个存在,在数十万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条与神庙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说是因为几十年前,忽然间有一个精灵一般的生命,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缘故,出现在世间,出现在神庙之中,在与那个小姑娘地相处之中,五竹叔被激发出了某种东西?
范闲不想去追究这一点,也不需要去追究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时,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温暖的,他的双眼虽然一直没有看过,但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范闲不清楚神庙是怎样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许是类似于洗脑,或许是重新启动,或许是格式化?总之五竹身躯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格外地悲哀与愤怒,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枯守神庙地强大存在,只不过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地灵魂不被找回来,便等若说五竹叔死了。
二十几年前,神庙与皇帝老子携手的那次清除行动中,五竹杀死了不知几位神庙来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用陈萍萍老爷子和五竹自己的话来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种失忆肯定是神庙的手段造成的,只不过好在五竹忘却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却对最近的事情记的很清楚,他记得叶轻眉,还记得范闲,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范闲的眼帘微垂,眼瞳里却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他的信心却异常充足,他不会离开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庙将五竹叔带回来!
因为他没有死,五竹那一刺没有杀死他!
范闲准确地判断出,神庙对于五竹叔这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无法全盘控制,至少那几个名字,那几个记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扰了五竹叔的行为,让他没有杀死范闲。
以五竹的能力,判断范闲的死活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闲一条生路,这便是范闲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叶轻眉在苦荷与肖恩的帮助下逃离了神庙,在风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后某日,当时四岁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在帐蓬口向着北方痴痴望着,说了一句话:“他也太可怜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伤的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帮助下离开了神庙,他却根本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叹气,因为他根本不会舍弃那个可怜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华的人世间。
叶轻眉后来勇敢地回到了神庙,带着五竹,偷了箱子,再次离开。范闲也必须回去,数十年间的过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循环之种,只是这种循环,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温暖意味。
当范闲能够行走的时候,雪山四周的风雪已经极大了,他第二次向着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亲叶轻眉当年的选择一样,因为他们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