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话 引荐与原因

各家花坊因牵扯制香之秘,所以除却制香工匠之外,旁的人并无资格进入。

所以今日陪着喻佐和钱奎核香的人,只有天歌、徐芮,以及徐芮的贴身婢女红菡。

如今喻佐身子不适,红菡又是女子,若真让她搀扶喻佐一个男子,怕是力有不逮。

于是送人的担子,就落在了天歌身上。

“可是今日核香,我既是徐记花师,理应从旁答疑才是,不然若是一会儿春香出了什么问题,怕是来不及解答。”

见天歌言辞之中满是不愿离去的意思,钱奎顿生不耐:

“你这小儿,这话说得可就太瞧不起你家小姐了。方才一路行来,我瞧着你家小姐对这新香比你还了解。左右你在旁边也杵着不吭声,还不如赶紧送喻大人去歇息,不然一会儿耽搁了,喻大人有个好歹你能担待的起?”

听钱奎如此说,徐芮也顺其声呼应:

“是啊林花师,喻大人是咱们徐记今日的贵客,若让红菡招待,怕是失了咱们的礼数。只可惜这边走不开,不然我定会亲自作陪,好教喻大人顺便尝尝咱们徐记的花茶才是。”

见徐芮如此识趣儿,钱奎面色稍霁,天歌也只好应了一声,搀扶着咳嗽不停的喻佐往回折返。

目送天歌和喻佐出了月洞门,徐芮这才颔首作请:

“钱大人,请吧。后头还有三款新香等着咱们去瞧呢。”

月洞门外,刚越过两棵树,原本咳得直不起身子的喻佐忽然停下步伐挺直腰,将自己的手臂从天歌的搀扶中抽出。

“方才辛苦大人。”天歌说着冲喻佐一拱手,而后道,“您请这边。”

喻佐跟上天歌的步子,虽不再猛咳,但说话的时候却还是是不是夹杂一声:

“我记得那日和公子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大人相称,直接唤我姓名便可。”

天歌笑了笑,领路的同时留心着是否有人跟随,嘴上却也没闲着:

“若非早知你是装的,我方才都差点真信了你这病又加重了,当真怕你这一口气咳过头,吐出点血来染了帕子。”

喻佐随之一笑:“咳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习惯,装模作样演演戏倒也不难,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将人给咳没了。”

天歌顿住步子,等喻佐与自己并肩,看着他再次道:

“你当真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如今只是慢咳,可你我都知道,若你再不就医,只怕不出三两年,方才那样子就是你往后的常态了。”

“你的病,我能治。”

“如果你愿意,我今日便可替你施针。否则你这身子再拖上半年,就算是我师父出手,只怕也无法彻底根除你的咳疾了。”

眼前的少年容色恳切,一双黑亮的眼睛满是赤诚无欺。

喻佐看了片刻,忽然移开双眼,掩唇轻咳一声:

“治不好也是我该有的命数,怨不得旁人。我会认命。”

“为什么?”

“无忧牵挂,故无谓生死。”喻佐弯唇一笑,“公子继续带路吧。”

天歌张了张嘴,但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只一颔首,领着喻佐继续往花厅行去。

早知喻佐要来,所以今儿个一大早,花厅便一直紧闭窗户燃着炭火。

如今眼见天歌领着喻佐进来,内里侍奉的丫鬟乖觉沏好茶水之后,便轻声离开,留下空间给二人叙话。

“公子在徐记的地位果真举足轻重。”

“我毕竟是徐记的少爷,虽然不是家主亲生的,但至少名义上是这样。”天歌笑着抿了口茶水,“好在那个钱奎没有你这般聪明,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说出那般话来。”

“钱大人爱财,在他看来,芮小姐才是徐记真正的主子。”

“你就不怕说这话会惹我心生芥蒂?”

“那也是对钱大人。而且,你也非是这样的人。”

“你很聪明。”天歌弯唇,“我方才的提议当真不考虑考虑?少年英才寿之不永,可是一件很让人叹惋的事情。”

“我也说过了,死生对我而言非是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呢?制香司?”

天歌一挑眉,而后瘪了瘪嘴,“不对,你若真想制香司流芳传承,不会不惜命。”

说到这里,天歌闭上眼睛,“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什么对你来说才是大事呢……”

看着面前少年似嬉闹又似故作神秘的样子,喻佐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会应下今日之约,是因为那日在制香司一番谈话,让他对这个少年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免不得希望多有往来。

可是在制香司中,他看似已代行司正之职,可始终在别人的眼睛下动作。

包括今日,本是他一人应约核香,最后却还是有钱奎跟着一道来了。

不过没关系,再等半年。

只要再等半年。

喻佐吹了吹茶水,正欲品上一品,却见面前的少年陡然轻笑出声:

“啧,我知道了。是归家。”

听到归家二字,喻佐的手微微颤了颤,尽管很快被他稳住,但还是有些茶水洒了出来。

“林公子说什么,在下好像听不太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天歌眨眨眼,“我说的这个归家,是前齐第一大香师,归有荣归先生。”

喻佐霎时抬眼,握着茶杯的手也不由用力,指节发出青白之色。

“喻兄在制香司多年,定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毕竟对于咱们脂粉业的人来说,不知道归先生无异于读书人不知易相。”

“其实要是仔细论说起来,这位归先生跟你们制香司还有点关系。据说在南下隐于山林之前,归先生也是制香司的人,哦对,好像还是喻兄师父……的师弟,算起来他跟你还是师叔侄的关……”

茶杯陡然顿在桌上的声音打断了天歌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茶水翻腾出杯子,溅了喻佐一手,可是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天歌。

那是前所未有的戒备与怀疑,甚至带着全然可察的恼怒。

“我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着,在喻佐的疑惑不解中,天歌冲着前方扬声:

“出来吧。”

喻佐蹙眉,循迹回头。

但见身后的屏风后一人踱步而出。

那是一名娇俏的杏眼少女,鹅黄的衣衫如三月花蕊,可却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姑娘。

喻佐转回脑袋看向天歌:“这是何意。”

“云岫是归先生的女儿。归家那场大难中,只有她一人幸存。”

喻佐闻言陡然起身:“这不可能!我早就让人找过,归家早已无人幸存!又怎么……咳咳……”

天歌抬眼,笑看喻佐:“喻兄找归家人,是念及自身,还是听从师令?”

说着天歌一拍脑门:“是了,我差点忘了,这话不对。我应该问,是为了你的第一位师父,还是为了你如今的这位师父?”

“你到底想说什么?”喻佐扶着旁边的桌子,以帕掩唇。

“我说了,我只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完这话,天歌翻开一枚茶杯,添上茶水之后又给喻佐先前那只满上,这才起身招手:

“来,云岫,你和喻兄叙叙话。毕竟你们才是同门师兄妹不是?”

归云岫看了喻佐一眼,依言落座。

天歌拍了拍她的肩膀,抬脚向外走去:

“你们聊,我去外头帮你们把风去。”

这几日天干,冷风早已将地面吹干。

吩咐丫头去拿了个软垫,天歌就这么放在门口的台阶上,随地坐了下来。

靠着背后的柱子,天歌袖手望天,那模样倒真的有把风的意味了。

从制香司回来之后的那天,她就去醉仙楼查了喻佐。

从寒山那里得知喻佐、方古以及归有荣的关系之后,再念及喻佐中毒之事,一个大胆的猜测便在天歌脑海生出。

直到第二日一早,成伯送来她先前着人去查的喻佐和方古的关系,这个猜测终于坐实

——喻佐身上的毒,如她所料,当真是方古所下。

也正是由此,天歌方确信,方古其实并不信任自己的这个徒弟。

而显然喻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明知中毒却不愿医治。

所以这才有了今日核香之邀。

因为如果方古师徒当真离心,那么她或可从中探一把手。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蛛网在后来查喻佐的时候,居然查到他曾在后来瞒着方古,打探过归家灭门案的真相。

这个发现,为她打开了新的视野。

先前她只知道方古师徒不和,却不知这不和的原因,当喻佐主动打探归家的消息,这其中的端倪与因由,便逐渐显了出来。

所以她才敢让归云岫来见喻佐。

“林花师,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回屋里歇着吧,这老坐在门口,若是受了寒,到时候可好不利索。”

守在院中的丫头见天歌坐了足足半个时辰,不由着急催促。

天歌将两只手交叉拢在袖子里,如那田间老汉袖手一般,笑着道:

“不妨事,今儿个这不出日头了么,我坐这儿啊,正好晒晒。”

丫头无奈叹了口气,离开片刻,待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汤媪:

“小姐吩咐往后给花师也备一个。”

天歌笑着道了谢,忽听那丫头又道:

“对了林花师,方才奴婢过来的时候,瞧着小姐和那位大人好像往这边来了。”

听到这话,天歌忙不迭撑地起身,将垫子塞到那丫头手中:

“这垫子有劳姐姐收回去。”

见丫头拿着垫子离去,天歌当即凑到门口准备敲门,谁知吱呀一声,屋门却已经从里头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归云岫,天歌见状忙不迭低声问:

“怎样了?”

归云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林花师还是去看看喻师兄吧。”

“好。”天歌点了点头,抬脚之时又停住步子提醒归云岫:

“芮姐和钱奎过来了,你从偏门走,绕过他们,别被那个姓钱的给撞见了,我去瞧瞧喻佐。”

嘱咐完这一句,听归云岫应了,天歌这才放心踏步入内。

茶案之后,喻佐抬头看着逆光而来的少年,掩唇轻咳:

“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今日只是给喻兄引荐一个人。”天歌重新坐回喻佐对面。

“只是如此?”喻佐显然并不相信。

然而天歌无畏无掩,双手一摊:“只是如此。”

“我可以帮徐记盖过朱记,位列大周第一脂粉行。”

喻佐看着天歌,“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宫中那位娘娘早就对徐记有了成见,此时一心想要扶持朱记,莫看如今徐记蒸蒸日上,可若那位有心打压,徐记怕是难以越过朱记去。”

天歌闻声轻笑:“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有一句,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我并不觉得朱记眼下的日子能长久。旁的人不说,光就制香司,便看不得朱记坐大还跟皇家扯上关系吧?”

说到这里,天歌给自己倒了杯茶:

“让我来猜猜,你的那位师父,如今制香司的司正大人,相必已经对朱记很是不满了吧?三大脂粉行,苏记提不起来,所以能与朱记抗衡的,只有徐记,所以今日钱奎才会这般积极的讨好阿芮,我说的对吗?”

喻佐看着天歌,眉头微微蹙起,然而后者却并未看他神色,而是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自说自话:

“可是你们却忽略了一点,徐记并不想做这枚棋子,也不屑做这枚棋子。而且,徐记如今与姬家同为一体,新香更是层出不穷,就算没有制香司的扶持,也不是颓势渐显的朱记能比得了的。”

说到这里,天歌放下茶杯,看着已从越过月洞门,逐渐往花厅这边走来的人影:

“如果喻兄非要我提一个要求才肯放心的话,那么还请喻兄今日回去之后,让方大人莫再盯着徐记拉拢。”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徐记的意思?”

“是谁的意思,有那么重要吗?”

天歌笑着起身,目光依旧看向门外,但声音却不容置疑:

“有一点我得提醒喻兄,你这毒若是半年内再不解,到时候可就当真药石无灵了。我住在祥云胡同第二道巷子第四家,这半年,欢迎喻兄随时上门。”

最后一个字落定,徐芮领着钱奎正好踏入院门。

天歌整了整衣衫,踏步出花厅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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