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深深深几许之惊梦玄武门(十二)
马背上,男子仍然保持着拉弓的姿势,掌心还可以感觉到弓弦的余颤。
他神情恍惚,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射杀了亲生哥哥!
不,不!
这不是他的初衷,绝不是!
那么,他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数月来,他日日夜夜谋划的,不就是除掉自己的亲生兄弟么?
不,不是这样的!
那只不过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为了求生而自保罢了。
此刻,真正令他恐惧的是:
在建成应弦而毙命的那一刻,他的心,居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
与他斩杀敌兵时,居然相差无几――除却心头一缕清淡的负罪感……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世民下意识地摇摇头,竭力使自己混沌是思绪变得条理――
――吉儿!吉儿还在马车中!
这念头,犹如一道昼亮的闪电,在他漆黑懵懂的脑海中劈开!
他跨下用劲,双腿夹马,向马车驰去!
元吉见大哥建成替自己死于世民利箭之下,惊恐之至,冷不丁打一个激灵!
心中隐约对大哥感到有些愧疚与痛惜,更多的是--庆幸自己总算幸免于难。
正在失神中,元吉看见世民已然策马奔来,以为他定要“斩草除根”,
求生的本能欲望使他立即飞身上马,往武德殿逃去!
必须找到父皇!
只有父皇才能救他性命!
元吉此刻已经几乎失去心智!他发疯般狠命扯动缰绳,跨下的黑骠马,鬃马凛冽,鼻翼圆张,热气喷腾,朝武德殿亡命逃去!
“呔!奶奶的!看你往哪里跑?”
一声怒吼,犹如惊雷,在元吉耳边炸响!
他猛一回头,却不见世民,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竟是皂袍大将――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灵活地舞动掌中单鞭――
“噼!”
“噼!”
“噼!”
元吉后背顿时皮开肉绽!
世民将吉儿抱起来时,她正浑身冰凉,微微有些颤抖,
并且――
她变得好轻!宛若风中飘零的羽毛。
触摸到她消瘦的身躯时,他心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深深藏她在怀里,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世民”
她凝望着他,美如星辰的眼眸有些迷离,恍若弥漫着重重雾气。
“世民,我――刚刚……全都看见了。”
她似乎在望着他,又像是在望着不知名的、飘渺的某处。
纤莹白皙的指箭,在世民宽广的胸膛上游移……
最后,停在左上方,靠近心脏位置:
“这里,会不会很痛?”
世民爱怜地望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似乎你总是能够读懂我――”
隔着衣衫,他仍然可以感觉到她指尖透来的凉意。
“它,恐怕已经麻木到永远也不会觉得痛了……但,若不是有这颗如此麻木的心,我将无法承受这一切,也无法背负着沉重的命运继续走下去。”
世民清澈晶亮的眸子,瞬间深邃黯淡下去。
“别再说了,我都明白!”
吉儿急急说着,脸颊深埋在他的气息里,心中一阵酸涩。
他嘴角上扬成一个优美的弧度,看着她:
“最艰难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我既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就只能往前走下去……”
吉儿出神地看着苍穹尽头,那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晚霞,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而这所有的一切,你将与我一同来见证!”
在这片古老而广阔富饶的土地上,男子身躯伟岸如山峦般巍峨,屹立在天地之间。
他怀中容貌绝美的女子,璀璨流光的星眸,被夕阳渲染上一抹奇异的神采。
尉迟敬德在取了齐王李元吉性命之后,也很修养地将“战场”一并清理干净了。
再三检查后,他终于大摇大摆地扛着元吉的尸首,乐颠颠地向大王邀功。
可是,当尉迟敬德兴冲冲赶到玄武门时,却相当不巧地发现――
――他们亲爱的大王,此刻正深情款款地吻着怀中的绝色女子!
尉迟敬德顿时羞德面红耳赤,扛着元吉的尸体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大王也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尉迟敬德不禁心中强烈感叹:
唉!大王怀里拥着如此美艳无双的悄娇娘,而同样相貌堂堂,比大王更加魁梧的自己――只能扛着一具死尸~~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呀!
“咳!咳……”
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尉迟敬德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整天用咳嗽打招呼的秦叔宝。
转头看去――
果然是秦叔宝这厮!
他对着地上建成的尸首,朝尉迟敬德努努嘴。
尉迟敬德立即会意,冲秦叔宝笑笑,大咧咧地将元吉的尸体往地上一扔――
两具尸体竟好似叠罗汉一般,整齐地摞成一摞!
尉迟敬德拍拍手上的尘土,得意地裂着嘴冲众人点头。
众人集体崩溃。
临湖殿
在皇宫里发生的一切,自然是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李渊的。
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他选择了等待,等待结果出现。
他席地而坐――
似乎许久没有这样随意了,他记得自己上一次坐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英姿勃发的少年。
原本已经准备接受质问的张婕妤,愣愣地看着他,困惑不解。
李渊扭头,看着慕娴一脸的忐忑,冲她笑笑,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慕娴神情依然萧瑟,见李渊柔和的笑容,也释然微笑,小心撩起宽大蓬松的裙摆,坐在他身边。
李渊见她终于轻松起来,便拉了她的手,径自絮絮叨叨起来,与其说是向她倾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三个儿子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他不是不知。
按祖制,世袭之权理应由长子来继承,况且太子建成心思缜密,文武全才,也堪当重任。
问题是:次子世民,文韬武略,英勇骁果,更是旷世的军事奇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世民立下了赫赫战功!
实际上,这个江山,说是由他二儿子打下来的,一点儿也不为过。
都是他的亲生儿子,立了世民,建成的颜面何堪?
更何况,建成也无过之有,若要废他,确实不合情理!
偏偏他自己确实有那么几次,为了鼓励世民,头脑一热,许诺要封他这个“旷世奇才”的二儿子为太子!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要说从小生于帝王家,人情冷淡也就罢了。
可他们原本只是王公贵族,自己是亲眼看着儿子们一天一天长大成人的,自然有寻常人家的父子情分。
宽旷得有些冷清的临湖殿,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
男子淡然地诉说着,女子只是安静地倾听。
“皇上,皇上……”
太监总管赵德才面无血色地跑进临湖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皇上,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和齐王都……都惨死在宫内了!齐王在武德殿外被尉迟恭害死,临死前还大叫‘父皇救我’……”
李渊听得面如死灰,嘴唇泛白,“腾”得一下从地上起来,两行浑浊老泪蜿蜒流至下颌,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慕娴一听太子被害,一时间没有了意识,铺天盖地的疼痛,从心底蔓延上来――
他死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活出个样子来给他看看,还没来得及让他后悔失去她……
他,居然,就死掉了――
“皇上,皇上!您可要节哀啊……”
赵德才见这阵势,慌忙安慰着,并没有发现慕娴的失态。
倒是李渊不经意间一个眼角的余光,幽幽从慕娴脸上扫过――
慕娴猛得一惊,在六月的夏天,周身却遍布恶寒……
零星的失落之情,迅速从李渊眼中闪过。
望着虚空,他突然大笑起来,脸上泪水还没有干:
“天意啊,天意啊……”
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闷寂静后,
李渊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措:
立秦王世民为皇太子!
赵德才满脸的惊讶与难以相信,接过圣旨,速速跑出去,
“慕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立他为太子?”
李渊神色诡异,凄然道:
“一日之内,他竟手刃两个亲生兄弟!这是在皇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咆哮声,充斥着慕娴的听觉,回荡在整个临湖殿:
“他能杀掉自己的亲生兄弟,若不让他做皇帝,有朝一日,他也会冲进临湖殿拿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慕娴身子一颤――
原来如此!
父子之间亦要如此防备!
看着那个愤怒而苍老的,万人之上,至尊崇高的所谓“皇上”,她却莫名地怜悯起来。
几乎麻木地,李渊看着慕娴,似乎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令他动容:
“朕无法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
说罢,李渊缓缓走到台阶前,拾级而上。
慕娴凝视着这个有些落寞的身影,不经意地问一句:
“陛下――陛下您,相信我么?”
李渊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
片刻的安静后,他说:
“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