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过后,一夜之间大雪纷飞。
温暖的南方,终于迎来今年第一场大雪。谢拾一觉醒来,只感觉温度骤降,整个人都是一抖。暖和的被窝似被附上强大的封印法阵,将他牢牢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挣扎了一阵,谢拾终究还是战胜了雪之妖魔的封印,凭自己的毅力掀开了被窝。
尽管今日府学中已无课程安排,谢拾依旧早早起身,只因腊八节已至。
腊八过后,就是一个多月的年假。
——归家之日近在眼前。
换上家里寄来的棉衣棉鞋,谢拾推门而出,放眼望去,只见视线所及一片霜白。
院墙、屋檐、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乃至门边的水缸,全都被一层厚厚的霜雪覆盖。
透过院门向外望,不远处的楼台殿宇,也尽数融化于无瑕的雪白,天地好似一色。
大片大片雪白中,星星点点的红如此醒目,似燃烧的星火,又似少女绽放的娇靥,是霜雪苍白的面孔上点染的红晕。
百花凋零,却是寒梅怒放时。
谢拾漫步而出,抬手接过一朵被狂风刮下枝头的梅花,就听有人在雪中漫声吟诵: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谢拾微微点头,脱口而出:“东坡居士此诗,咏梅可谓绝矣。”
他跨过拱门,便看见道旁梅树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相较于穿上棉衣裹成球的谢拾,此人依旧襕衫飘飘,立于雪地红梅间,一眼望去便好似霜雪一般超逸出尘。
……好怪,再看一眼。
近前一看,谢拾才发现对方冻得发白的脸。毫无疑问,这就是装x的代价。
他不禁发出灵魂疑问。
“……子高,你不冷吗?”
“咳咳咳!”这个问题过于犀利,姚九成惊天动地咳嗽起来,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氛围,要的便是如此氛围!”
“肖姑娘可是难得答应与我一会……我特意约在梅园,定要教肖姑娘一见倾心。”
幻想着半月后与未婚妻的约会,姚九成就差原地飘起来,见谢拾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当即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罢了罢了,没有未婚妻的你是不会懂的。”
——难得有机会与未婚妻约会,提前彩排一番出场造型,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谢拾一个战术后仰,“过河拆桥是如何写的,我今日算是学会了。”
“……什么叫新娘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啊?亏我还替你出谋划策送礼讨好。”他故作失望地连连摇头,啧啧感叹起来。
排演半天的姚九成瞬间破功,他连连拱手,讨好道:“行行行。谢公子大恩大德,小的永世难忘,来世定做牛做马相报。”
于是谢拾也笑了起来。
“做牛做马
大可不必。”他摆了个请的手势,“只要陪我去商肆走一圈就行。”
谢拾打算挑些年礼回家,最好是府城最近流行的物事,在玉泉镇上买不到的玩意。手握稿酬的他如今挥霍起来不必吝惜。
“给你家里人挑年礼?没问题。”姚九成回屋披了件大氅出来,兴致十足,“不是我说,府城的时兴物事我最了解不过,找我一起挑礼物,知归你可找对人了。”
谢拾:“……”
给未婚妻送礼都要旁人帮忙出主意的人,究竟是谁给他的自信能帮忙挑礼物?
初衷不过是找个苦力的谢拾默默咽下了到嘴的话,笑道:“如此,拜托子高了。”
……
一个时辰后,大包小包归来的两人气喘吁吁站在学宫门口,你望我我望你。姚九成摇摇头嘟囔起来:“总感觉受骗了……”
“子高你想差了,没有的事。”谢拾无辜地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
姚九成却不再信他的鬼话。
除了陪家中女眷出行,姚九成此前从未有过陪人“疯狂买买买”的经历,今日这一遭体验下来,他简直对谢拾刮目相看。
……平日里也没看出知归是这等人啊,怎的今日一入商肆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可怕,太可怕!
“日后再有这等好事别只惦记着我。”心有余悸的姚九成决定祸水东引,“秉礼成日闷在屋里读书,子宽也是交游甚少,我看他二人就很适合同你出去多走走嘛。”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学门口,张宥从车上下来,招呼马夫搬下几l个包裹。看着门口的二人,他纳闷地问道:“知归,子高,你们在门口作甚?”
二人闻声转头,齐齐怔住。
“你这是……”
“这不是要回家吗?我买了些年货带回去。”
张宥示意雇来的人手帮忙搬货,顺便把谢拾和姚九成手上的货一起接了过去。
三人并肩朝里走,他边走边道。
谢拾与姚九成对视一眼,同时懊恼地一拍脑门:是哦,他们怎么就忘了,明明可以租辆马车,或者雇几l个人帮忙搬货啊。
谢拾就罢了,自小习惯亲力亲为。姚九成不能理解的是,他居然也没想到这回事。
他好笑地摇摇头。
“今日真是被冻傻了……”
吹了一身冷风的三人安置好年礼,便火速来到饭堂,甫一入内,属于腊八粥的香甜气息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三人找了张桌案坐下,谢拾率先捧起腊八粥呼噜呼噜喝起来,他像只在炉火旁烤得暖洋洋的猫咪一般幸福地眯起了眼睛,一样一样细细品味:“粳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香甜软糯,好喝!”
原本小口小口喝粥的二人受他感染,也大口喝了起来。三人边喝边作出点评。
“我最喜欢这里头的栗子……”
“……我
倒是更爱红枣些。”
不知何时,话题从腊八节与腊八粥开始逐渐发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
“起初并无腊八,只有腊日……”说着说着,谢拾不由遗憾道,“可惜,如今是见不到‘一国之人皆若狂’的景象了。”毕竟腊八节的庆祝方式已经与腊日不同。
先秦之时,诸夏唯一的节日就是腊日,此乃一年到头的岁末大祭,又分蜡祭与腊祭,蜡祭百神与腊祭先祖。后者主要祭祀祖先与庇护住宅出行之神,前者则主要祭祀庇护农业生产的各路神祇。
腊日节流传千年,到如今早已因日期不固定而被废,或者说与后来诞生的腊八节融合。
而“一国之人皆若狂”出自《礼记》,是子贡对蜡祭的评价。只因蜡祭之时一国百姓皆庆祝狂欢。看在子贡眼中,就是“一国之人都在发疯,不知有什么好乐的”。
本经恰好便是《礼记》的张宥摇头晃脑,下意识道:“百日之蜡,一日之泽。圣人之心体万物之情,方能与民同乐也。”
“百日之蜡,一日之泽”是孔子反驳子贡之言——百姓忙活了一年,难得享受一日的恩赐,子贡却不能理解这种快乐。
“哈!”姚九成笑了一声,调侃他道,“此处又非考棚,你当这是在破题不成?”
张宥不禁赧然。前段时间被谢拾卷得昏天黑地读书做文章,简直已经形成了习惯。
姚九成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将目光投向罪魁祸首。
接收到两人复杂视线的谢拾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你们也同我一般想家了?”
若是此时在家中,一家人就能热热闹闹地过腊八节了。学宫的腊八粥固然品相更好,味料更贵,却不及奶奶煮的粥香甜。
回忆不觉浮现,谢拾鼻尖仿佛萦绕起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老徐氏所煮的腊八粥。
等等,似乎不是错觉!
香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谢拾不知不觉站起身,才走到饭堂门口,抬眼看去,就见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踏过满地积雪而来。
谢拾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大哥!”他连忙招了招手,三步并做两步跳下台阶,“大哥,你怎么来了?”
兄弟二人结结实实一抱。
谢松摸了摸弟弟的小脑瓜。
“这几l日天冷,都说要下雪。家里人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教我早早来接你哩。”
这样说着,他很是庆幸:“果然昨夜才到府城便下了雪,还好有我来接你。”
不然的话,就小堂弟这小胳膊小腿,哪怕跟商队一起回去,他们也不能放心啊。万一天冷受了寒,在路上生病了怎么办?
“这是家里提前准备的腊八粥,我特意借客栈灶房煮的……”身形高大的谢松笑起来自有一股爽朗之气,他举起食盒,“今日腊八节,你还没喝到家里的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