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简直灭绝人性」
我第一次对夏洛克这么说话。本质上我不是喜欢起冲突和矛盾的人。在说完之后,我觉得,我脾气就跟被鼓风机吹起来的一样,越来越大,怕自己没有控制住,我就站起身去给自己找吃的。
“我再去拿点吃的和饮料。”
等我拿着一堆食物和饮料回到桌前,却发现夏洛克和莫里亚蒂教授的身影不见了,桌子上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我的水杯都不见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感到被孤立,被遗弃在一个陌生的场所。我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面孔,甚至连服务生也不见了踪影。突然间,我觉得一阵强烈的不适,仿佛哪里出错了一样。虽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依然让我无所适从。
我忍不住开始反思,是不是刚才惹夏洛克生气了。
我现在想想,刚才对夏洛克说话的口气确实有些冲动,而且这种态度在教授面前显得尤为不妥。我忍不住有点后悔。后悔之余,我又开始不愿意承认我的作为了。夏洛克本来就不该那么没礼貌的,尤其是教授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就算他不高兴见到教授,也不能当着对方的面发泄自己的不满,这就算是不礼貌。
我又在想,要是夏洛克生气了,那我也要生气。
我不仅要对夏洛克生气,还要对所有人生气。
这就是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庄园风波》里面说得好,「卑鄙的灵魂摆脱压迫后,便要压迫别人」。
我正要往自己嘴巴里面塞饭,面前先落下一个装着大冰块和金澄酒液的酒杯。
随后,夏洛克坐在我的面前,也不吭声,也不和我对视,就喝了一大口。那口真的又急又快,我忍不住担心对他身体不好。可,我又以为他要开始又要教训我,又或者说开始教授的坏话,便心情不好地就只管自己吃饭。就在我咽了两三口后,夏洛克也把酒喝完了,语气平淡却有力地说道:“你心情不好应该是我惹的。抱歉了,我喝完这杯酒就走。赫德森太太会给你留灯,你要是不回去就跟她说一声。”
然后,他真的站起身就准备走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夏洛克会先道歉,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内疚。
我一时间觉得自己不太认识夏洛克了。
夏洛克本来就是不屑于这些人情世故,人情往来。我还在故意找刺,当着他不喜欢教授面前这么说他,他一定感到很没有脸面。可是他不生气就算了,反倒是我自己脾气太大了。
我连忙抓住他的袖子,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对你心情不好。我之前被吓到,所以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语气了。我离开桌子,也是因为我觉得控制不了语气,把场面弄得很尴尬,所以我才先走一步的。当时的情绪不允许我有那么强的理性先去解释。”
夏洛克低头看我,说道:“是我平时没留意你的想法,你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所以我就一直按着我自己的想法来。
我并没有想让你不愉快。”
夏洛克的话让我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我没有想到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越发觉得我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连表情也忍不住跟着凝重起来,也不知道该先说对不起好呢,还是该说其他的话,可是看夏洛克神色超然,于是我还是决定跟夏洛克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是我的错,你不要把责任揽在你身上。”
见他似乎要开始说话,我先开口说道:“如果你现在是在学教授的方式跟我说话,然后借此跟我说,只要放软一点态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控我的心理的话,就把我想得太过肤浅了。”
而且,别忘了我还是跟着你一起上班的。你上次装出那么温柔体贴热情的态度,还是你想要堂而皇之地私闯民宅。
我继续说道:“我确实是喜欢温和善良的人,也喜欢别人对我好,能把话说到我心里去,但是这不代表我就会亲近对方,并且认为对方是需要我去为他做什么的人。我确实肤浅,但我也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你应该要更了解我才对。”
夏洛克刚才谦和的态度也跟着松了下来,转眼便是熟悉的脸色,说道:“你从哪里开始发现不对的?”
“大概是从你站起身要离开时,你太体贴,体贴到让我内疚开始,我就觉得这不是我认识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我又不太确定,就跟着说了几句真心话。希望你能受用。”
夏洛克倒也没有觉得不爽快,反而觉得像是给了个谜题,见我解开了,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的表现不算太差。”
我刚要因夏洛克的夸奖洋洋得意,然而,夏洛克语气一变,说道:“既然你生气是因为蜗牛的事情,那你为什么对那个教授态度还那么好?是觉得对我生气无所谓,是吧?”
……
早知道就不要点破,看他能装多久了。
我估计我不点破的话,他至少能撑三天。
可是夏洛克这样太不像他了。我们都那么熟了,真没必要这样,我看着也难受。
不过,确实,我觉得我跟夏洛克生气的话,总感觉问题是不太严重的。要是和性格那么好的教授发生矛盾的话,那肯定是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了。
“话说,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遇到一个不好的人。”
“你转移话题可以更生硬一点。”
我不管,就是把自己拿过来的烤鸭肉片分了一块给夏洛克,继续说道:“你听我讲。”
夏洛克瞥了我一眼,把我拿来给自己喝的饮料给拿走了,开始喝了起来。
我就继续说道:“你认识查尔斯·米尔沃顿吗?”
他掀起眼帘,语气平静地问道:“被称为「勒索界的拿破仑」的那位先生,他找你有什么事?”
我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来找我的?”
“你怎么可能对那些和你毫无关联的人产生兴趣,还特地跟我谈论?”夏洛克挑眉看着我,仿佛在回击我之前说他学谦和温柔的人
设,还很快被识破的事情。
我说道:“我估计他就是想找方法来靠近你或者教授的吧,我也没有跟他多说。”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有个猜测。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把问题放在这里,夏洛克不喜欢和我玩一问一答的套路,只好自己说道,“很显然他是想来这里找大新闻的,或者挖别人的丑闻的。人越多故事也越多,难道不是吗?”
我刚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之前坐在我们这里的三个人在讨论莫里亚蒂教授家庭的情况,是不是米尔沃顿迂回地让我对莫里亚蒂教授感兴趣呢?他在神夏里面属于那种为了能操控麦考夫,从玛丽开始做陷阱,然后控制华生,再利用夏洛克对华生的情义操控夏洛克,以此最终来影响弟控麦考夫。
不过米尔沃顿要是想从我这里,去影响夏洛克或者莫里亚蒂教授的话,那他那条布局要走得相当长远才可以。
我知道,他有个非常强的底牌,就是他了解太多的情报,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别人的弱点,让对手不敢动弹,不敢轻易豁出一切。这里面对手不敢轻易与他交手的原因是,两方存在着信息差。对手不知道他的深浅,不知道他的实力有多强,不知道他的势力有多广。
可是,我却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
我反倒不怕他。
夏洛克边听我说话,边开始拿叉子吃我的东西,真的很让我分心。尤其是我才拿了三片烤鸭肉,他就要吃掉全部了,一片都不给我留。
我表示很生气。
可是我话题才开了头,不能边吃东西边说话,否则会变得很难看。我只能假装大方地分给他了。之后我一定要拿一堆,一片都不许他吃,不然我就告诉华生和赫德森太太。
唉,那个烤鸭肉片看起来可好吃了……
伤心了一会儿,我又开始讲正事。
米尔沃顿是为了那起红宝石失踪案而过来的。
红宝石失踪案首先引向的是碎尸案抛尸案。保尔的尸体在追查的大半个月里已经开始腐烂生蛆,尸体要鉴定死因成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他身上有上百条切割的刀痕,按照痕迹来说,可以看得出这是为了碎尸而做出的痕迹。单看着一点事无法断定哪一刀是致命的一刀,是因为胸口心脏的那一刀,还是因为身体失血过多而亡后,再补了一刀。
要从凌乱的刀痕里面找出致命伤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阿加莎《东方快车谋杀案》中就有这么一群案子,凶手高达十二个,但每个人都没有给死者致命一击。这从某些法律法规来讲,他们每个人最多只能判人身伤害罪,对他们来说,还没有到那种杀人罪的级别的。当然,法律也不会这么容易给人钻漏洞。我就不细谈法律要怎么梳理这种案子。我只说法医,法医要从多处锐器伤害上找出最致命的一刀是很困难的。碎尸过程中用的道具不止是菜刀而已,还用上了电锯。
我那上周六本来应该去法医处的,但是因为出于某种预感,我还是折返回
去找路易斯。之后我就忘记了我还和法医约好交接了。刚好这起案子的法医还是茉莉小姐,她就顺便跟我说了,在拼尸体的过程中,她发现保尔的头颅有一处钝伤,表皮剥落,创口处还有碎屑。
这和管家的陈述不符合。
他没有提到敲到保尔脑袋的那一下的来自哪里以及行凶的工具是什么。
于是警察内部出现了一道声音,管家是为了替某人掩盖罪行才做了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富商夫人媞格与管家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被保尔发现。媞格夫人失手将人杀死了,于是在管家为了掩盖媞格夫人的罪行,自己动手碎尸抛尸,并且让媞格夫人报警称说红宝石失窃,让“失踪”的保尔承担罪行。只要时间拖得足够长,苏格兰场对此案子不再尽心之后,这个案子就会渐渐地消失。
一开始出现这个声音的时候,协助查案的莫里亚蒂教授提出了质疑的声音。
媞格夫人有那么多宝石,为什么偏偏是,且只是红宝石失窃?
如果真的要求高价的保险费用的话,那为什么不多一些呢?
从警察的调查可知,媞格夫人原本就是极其富有的家族出身,能够眼睛也不眨一下用97万美元拍下红宝石,自然是不可能缺一笔钱。她算是下嫁给现在的丈夫,属于某种性质的家族联姻。丈夫需要高的社会地位,媞格夫人家族需要一个能够帮忙管理公司的人才。两人结婚便是为了媞格夫人家族更好的发展。
这里就有新的声音,说可能是红宝石上留有作案证据,比如说保尔被砸伤的时候,不慎将红宝石摔出裂痕,血浸透在红宝石之内。媞格夫人为了转移警察们的注意力,才说红宝石失踪了。
管家现在的情况只是在替媞格夫人承受罪责。
教授并不这么想。
这是从对待红宝石案的心理进行分析的。
诚然,有些人在损坏物品的时候,为了逃避责任会选择谎称物品丢失,以此回避产生的负面影响;但有些人也会选择将坏了的东西藏起来,以免被他人发现而追究责任,这是自我保护。可在这个案子里面,媞格夫人的做法是大张旗鼓地动用媒体力量去寻找这枚宝石,甚至愿意选赏5万英镑。这恰恰证明了,媞格夫人确实不知道红宝石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97万美金的红宝石丢了,她要找回来。其他人都没办法阻拦她不去找。
如果这件是因她而起,她大可以将红宝石藏起来,就算周围的朋友或丈夫问起来,她也可以说自己不想戴了。没有人会去质问媞格夫人。
那么,管家要维护的人是谁呢?
今天在车子上,教授就跟我说了,管家要维护的人是媞格的丈夫。动手砸了保尔的脑袋的是媞格的丈夫理查。
在苏格兰场里面,管家为了自证罪名,最后还是说出了红宝石的存在。而宝石上确实有一道裂缝,极细,因为里面有渗着血,在光中仿佛成了一条不透光的暗痕。而从红宝石上,教授和警察们得到了一条讯息——这是一颗人工宝石,也可以称之为实验
室培育宝石。
这是一颗真宝石,但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实验室里面的人工合成。这种宝石的成本价只在天然宝石的5%-10%之间。人工宝石和天然宝石之间是很难区分开的,而一定要说的话,那便是人工宝石不存在包裹体——也就是包裹在晶体内部的外来物质。
这个包裹体也成被称为每颗宝石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记。
在97万美金购买过来的红宝石上,其实便存在着需要用显微镜才能发现的细针状红金石反射出的丝状物。而管家提供的红宝石里面并没有这种存在物。于是,案子的全貌开始被各种碎片拼凑起来了。
媞格丈夫用成本比较低的人工宝石替换了97万的真宝石,这件事被保尔知道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争执,媞格丈夫一时间失手,而管家协助分尸,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媞格丈夫只能选择藏起了妻子的宝石,结果媞格夫人决意要把宝石寻回。于是媞格丈夫查理不得不说是有保尔偷走的,才会有这么一案。
我这么听下来也觉得,像这种泼天富贵的家庭,要真犯了命案,早就已经藏好处理好了,哪还需要间接再有什么命案等着苏格兰场来找尸体?然而,现实似乎总是出人意料。
再来,一般都是失踪者家属来找的,不会等失主来主动报案。
不过也就有这么强势的媞格夫人在,才让警方没办法怀疑红宝石丢失的事情。也是因为这样的人,保尔亲友也不敢反抗她。
毕竟,她本人就是觉得保尔偷了自己的红宝石。从联系不到他开始,亲友也似乎成了共犯一般,大家也谨言慎行。
于是,这就提到了媞格丈夫为什么要替换97万真宝石的事情。莫里亚蒂教授从非常可靠的渠道里面得知,伦敦交际花艾琳·艾德勒收到了一名男性追慕者红宝石项链的礼物,但那不是整块大宝石,而是经过切割后的红宝石,稍微会再小一圈。
莫里亚蒂教授在和这名女士交流之后,她非常愿意把红宝石项链归还,并且如果有需要的话,也愿意协助媞格夫人与丈夫顺利离婚。可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在晚宴上中途消失,必然会引起很多男士的疑惑和探询,为了尽可能地封锁案子的消息,莫里亚蒂教授希望我可以协助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简单地讲了一下流程,然后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等一下会做一件大事。”说完之后,我就看夏洛克的反应。
夏洛克从刚才就无聊地撑着下颌听我讲,这个时候听我讲完之后,表情也跟着是似笑非笑,好像我在参加一个儿童演艺表演,却表现得就像自己要参加一个国际舞台的演出一样。我忍不住在他的视线里面开始反思我的行为。就在我要开始给自己找点东西吃之前,还没有站起身,一个香软的身体用肩膀挤着我的肩膀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好像是不经意的,那份触感很快就消失了。
我率先看到夏洛克挑起眉头,用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盯着我旁边的方向。我还没有转过头,旁边的姐姐笑意盎然,说道:“兰尼,你怎么还没有来找我?”
我连忙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棕发艾琳·艾德勒本人吗?她不出现,我都忘记我一月份初调查银行案的时候见过她了。
我本来都不结巴的,但是看到夏洛克靠着椅背,笑意意味深长时,我整个人就想要好好解释,又想要应付突然出现的艾琳,说道:“您…你好。”
艾琳笑道:“莫里亚蒂教授说,来这里可以直接来找你。你们要的项链我带来了,你想先看一眼吗?”这个时候她手挪到她的坎肩的纽扣上。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把项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她还穿着非常能显露事业线的低胸高定礼服。她的身姿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刻意朝着我的方向倾,可这很显然就是在诱惑的姿势。
我还没有反应,夏洛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兰尼你的表现真精彩。”他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似乎在找离开的方向,这很显然就是要打算弃我而不顾。
果然,我看到夏洛克站起身,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手拉住他,别让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再一眼回头,我就看到艾琳显露的雪白锁骨,莹润的肤光就像是针刺一样扎进了我的眼睛,我差点下意识要捂住眼睛。这一瞬间仿佛时间也跟着停滞,我脑袋跟着一抽,朝着艾琳的方向大声说了一句,“我,我还是未成年。”
这话一落,艾琳含笑的表情瞬间一肃,单手抓着坎肩把自己的脖子以下的位置遮得严严实实。我不安的心跳也因为她这个动作而回归平静。可我再看夏洛克的时候——
被我拉住的夏洛克此刻仰头大笑,笑得连声音都没有的那种。他无声的笑音比那些嘲讽我窘迫的言语,更像是是一把刻刀,将我刚刚的尴尬一刀刀地重新凿出来。
“%¥#¥”
夏洛克简直灭绝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