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又将一年新岁。
这天芳菲妹妹心急火燎来找芳期,大冷的天硬是急出一额头的汗珠子来,进屋子时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多得五月眼疾手快地把人扶稳了,芳期也忙把婵儿交给奶母,她不知道芳菲为何这样着急,拉了她往北边隔室私话。
结果芳菲话没说出口,眼圈儿竟憋红了。
“四妹妹莫急,缓缓地说。”芳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也忐忑不安的。
只见芳菲深深吸了口气:“早两日我回家拜望亲长,太婆提醒我快至新岁了,应当与二郎一同去贺拜高家舅翁,我虽应了,但知道这样的事儿得先问过阿家是否妥当,我刚一提,阿家脸色都变了,婚后阿家一句重话都未对我讲过,今日却责备了我两句,我心里起初还觉得委屈呢,许是嫂嫂担心我落下芥蒂,才告诉我阿家今日为何这般的严厉。
说是五、六日前,杏儿弄的两个姑子发生了纠纷,本就是口舌之争,怎晓得当晚一个姑子竟然死在屋子里,快过新岁杏儿弄却出了命案,大伯不敢吊以轻心,亲自去察勘,竟见……竟见到了高蓓声也在杏儿弄!”
芳菲都快哭出来:“我听嫂嫂这样一说,起初也只是略觉些诧异,我是知道的,郭郎君那案子一闹,高家舅翁虽说咬定高蓓声是被逼胁委身,事后为了平息物议,仍然让高蓓声落发于无嗔庵,我诧异的只是高蓓声明明应当在无嗔庵,怎么会出现在杏儿弄。
嫂嫂见我一头雾水,才跟我说明了杏儿弄是个什么所在,原来那地方竟然住着好些虽然出家,却根本不守清规戒律的女尼,她们,她们……她们竟暗下行娼妓之事!”
“莫急莫急。”芳期一听是这事,就不觉忐忑了:“咱们并不姓高,管高蓓声现在是女尼还是暗娼呢,葛世母听说这件事都没打算告诉你,也是心中明白高蓓声和四妹妹间毫无瓜葛。阻止你听太婆指使往高家去,正是担心你不知情时被高家累及声誉,平白无故受人议论。”
听芳期这样说,芳菲终于才冷静了些,躲过脸啐了一口:“在郭郎君丧命时,我都觉得没脸再出门了,虽说高蓓声并不是咱们的亲姐妹,但毕竟两家人也是亲戚,高蓓声还在咱们家里住过一段时日,尤其是太婆,从前见人就说高蓓声好教养,胜过咱们姐妹几人,呵,她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我们比她还不如,能是行径德性!!!
听说她‘悔惭无地’,自请落发出家以赎罪孽的时候,我明知她是被高家舅公逼着才去无嗔庵的,心想不管怎么样,这人日后总不会在闹出什么丑行秽事了,哪晓得这才过了多久,她居然,居然……我今日来找三姐商量,是想让三姐去告诫高家舅公,三姐,咱们纵容高蓓声留在杏儿弄的话,早晚有一天满临安城的人都晓得她干的丑事,咱们固然不会受她连累,可难免有那些好事之人当面追问起来,让我们怎么承认亲戚家中出了个这样的女儿。”
“世人都知道我跟高家人不和,我去告诫高相公,指不定高相公还会反诬我中伤他们家呢,四妹妹也别管这件事了,只听葛世母的叮嘱,跟高家人划清界限就是,日后要真要有人问到四妹妹跟前,四妹妹就说没听过这事儿,他们要好奇,一心求证,杏儿弄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芳期一点都不想淌高蓓声的浑水,只安慰了芳菲别因为高家人的事背负莫名其妙的羞愧心,送芳菲回去的时候还在劝导:“我这情形,在夫家没个长辈教束,或许还有好事的人会议论我跟高蓓声似的同样不守礼矩,四妹妹跟我可大不一样,满临安城的官眷,都知道葛世母为人最板正,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葛世母既认可四妹妹这子媳,四妹妹的品行定然无可挑剔,她们根本就不敢往四妹妹身上泼污水。”
芳菲心里纵然仍是七上八下,可总不能硬逼着芳期插手干预,从湘王府出来顺道回了一趟娘家,再跟周小娘讲了这件事故,周小娘也是连连把高蓓声喊着名儿啐了好几口,才道:“三娘而今贵为亲王妃,她都不怕被人嚼舌头,我看来四娘你也确然不需太担忧。”
“我想来想去,或许还是让阿爹提醒一声高家世翁为好。”
周小娘连忙摆手道:“可莫提这话了,前些时日那程御史弹劾镇江侯,阿郎他也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这件事,还认定程御史明察秋毫,高氏确然是被龚四郎逼迫呢,现在告诉他高氏人在杏儿弄,你父亲是必不肯信的,哪怕就算阿郎亲自去了杏儿弄求证,肯定还会相信高氏虽在杏儿弄但仍然洁身自爱。
且我琢磨着吧,高氏能从无嗔庵脱身,这后头指不定还有人下套,本就和咱们没有干联,且你夫家人已经知道了这事,三娘说得对,你阿家起初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听闻后难堪,他们既不怪罪,你又何必淌这浑水呢?”
周小娘很明白高、龚两门已然反目,高仁宽是恩将仇报的一方,镇江侯脾性再好也难忍下这口恶气,无嗔庵的姑子,就从没听说过能脱身往杏儿弄的,既然高仁宽不可能再纵容高蓓声败辱他的声誉,那么这件事就定是别的人策划安排了——多半是镇江侯出手报复,这浑水就淌不得。
芳期此时也正寻晏迟求证。
“无嗔庵的女尼自来坚持苦修,高蓓声被送进无嗔庵,她刚落发受戒,为‘了断尘缘’斩除贪嗔,按例住的是最简陋的茅屋,干的也是最脏最累的活计,比如浇粪淋蔬,漱洗马桶……”晏迟俨然对无嗔庵很是了解的模样。
芳期:……
她可以想像高蓓声在无嗔庵是多么的渡日如年了。
“所以有的官眷,因犯七出,不过顾及姻联,夫家不愿休弃子媳,与姻家协商后多将犯妇送去无嗔庵落发,以此作为惩诫。然而无嗔庵毕竟不是真正的牢狱,私纵庵尼的事虽不多出,但便是发生了其实也不至于受到刑惩。两年之前,便有一个女尼,她因是为妾室陷害,被丈夫送至无嗔庵。
后来那男人死了,女尼的儿子成了家主,故而往无嗔庵替生母求情,接了生母回家安养,无嗔庵的住持听闻那妇人是被丈夫陷害,没有多为难。”晏迟继续道。
芳期就不解了:“可住持起初时难道不知妇人是被陷害?”
“还真不知。”晏迟道:“妇人顾及一双子女的前程,且她本无娘家可依,嫁给男人是前贫贱而后富贵,男人当了官,就厌恶糟糠之妻,要是妇人不答应在无嗔庵落发,他威胁着直接将妇人送官法办,这样一来连妇人的一双子女,儿郎永绝科举之途,女儿也难觅得良配,妇人无奈之下才声称自愿落发,住持又听那男人对妇人的指控,妇人无一字反驳,就真信了妇人企图毒杀良妾。”
“也就是说高蓓声若反悔了,称她不是心甘情愿落发的话,住持就会纵她脱身?”芳期又问。
“哪有这样简单。”晏迟轻嗤:“无嗔庵的住持虽不算个蛇蝎心肠,却也并不是六根清净,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凡是被送去无嗔庵的官眷,皆为家人所不容,除非是庵尼的本家提出‘还俗’,她要是敢私纵,惹出乱子来,定会被追究,不受刑惩可难保会失住持之位。高蓓声可是计相府送入无嗔庵的,住持哪里敢开罪高仁宽?”
芳期又大惑不解了:“镇江侯总不会亲自出面向那住持施压吧?”
“龚佑想对付的可不仅仅是高蓓声,怎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晏迟道:“无嗔庵除住持之外,还有一个女尼负责管束庵尼,那女尼法号慧灯,她并非官眷,出家前是一农家女,本为开封人士,怀宗帝时为一勋贵相中,要强纳她为妾,她不愿委身权贵,从开封逃至临安,一度以乞讨为生,不幸的是竟然又被强徒奸/辱,她生下一子,因无法养活,只好送去一所善堂。
慧灯当年是走投无路,才寻至无嗔庵落发,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免于再受迫害。她的儿子年近不惑,虽为善堂养大,不过一直靠出卖劳力糊口,幸运的是虽然贫苦,却遇一女子愿意相随,不幸的是三年前因为一场意外亡故,留下孀妻孤儿,生计很是艰难。”
是个命苦的人,芳期叹息。
“慧灯其实一直关注子孙,只是她不过一个苦修的女尼,确然也没法给予亲人更多照济,龚佑知道高蓓声被送去无嗔庵后,打听清楚了慧灯的出身来历,使人收买慧灯,说要是她能促使高蓓声从无嗔庵脱身,且告知高蓓声有杏儿巷这么个所在,慧灯的儿媳孙子,将有贵人照济。”晏迟道:“龚佑夫妇两个,是认定高蓓声必受不得无嗔庵苦修之难,只要给她丝毫希望,她必定就会中计,那慧灯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然则一来很清楚高蓓声因何才被送往无嗔庵,慧灯打心眼就看不上她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想慧灯当年无依无靠,尚且不服豪强逼凌,又怎会相信高蓓声堂堂宰相孙女,会无奈行/淫/乱之事?
再则嘛,慧灯跟高蓓声一提可从无嗔庵脱身,又告之她不少女尼在杏儿巷都能安身立命,只不过是行娼妓之事,高蓓声就跪下叩头,苦求她施以援手,并承诺只要能在杏儿巷站稳脚跟,必以重金相报。
慧灯认定了高蓓声就是个毫无廉耻心的人,再兼促成这事,她的儿媳和孙儿就能得个安稳的生活,下定了决心帮助高蓓声脱身。”
于是杏儿弄里,就又多了个风流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