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先是被耳畔一阵温热袭来撩拨得身体一僵,然后才被“三万两白银”这数字震惊得身体又是一僵。
再然后就是听一声鞭响,尖嗓门喊出“投币放行”,人流就开始涌动了,但也并不曾发生推挤,众人尚还遵守秩序,比想像中快,芳期就跟着人流到了通行口,但见一口巨瓮,里头装了半瓮铜钱,芳期今日是身无分文的,她这时才怀疑晏迟身上带没带铜钱,就见大国师,摸出一块银子交给“验钱人”。
那验钱人尖嘴猴腮,颔下无须,眼里看见铜钱挺得笔直的脊梁,被一块银子就砸出谄媚的弧度,招手,让另一个尖嘴猴腮、颔下无须年龄看上去更小的跑腿过来,芳期只听见“把贵客请去天字区”,跟着又受到了一轮点头哈腰的殷勤。
从倒八字的通行口一入内,经过一小截夯土甬道,豁然开朗处,芳期才发觉脚下竟在“高端”,整个天和坝有若一个巨大的漏斗,被拦腰切去下半截,他们这时站立的是最高也是最敞阔处,往底下,一圈圈的都是人头,刚才那条长龙/根本不算什么,这里头怕是聚集了数万人。
击鞠场在最底下处,还不见人马,只见一盏巨大的灯轮,把那面和看客席相比起来显得未免有些“小气”的场地,照映得亮如白昼。
同样巨大的声浪迎面而来,听不清确切的字眼,芳期终于体会到这才叫做吵轰轰。
坐席其实像台阶,留出了宽敞的通行处,大约隔五、六坐席,就竖有一个木桩,木桩上挂着风灯,但有的风灯亮着有的风灯却黑着,总体还是亮着的居多。
芳期紧跟着晏迟的步伐往不知位于那个区域的“天字区”走,经过无数坐席之前,她终于听清了某些确切的字眼。
“买中了净胜数,下注下的是两百文,翻个番,四百文。”
“那你还不舍得拿十文钱出来,把风灯亮起来。”
原来亮风灯是得另花钱的,一盏灯十文。
还有提着食盒的小伙计不断在这些或黑或亮的坐席穿梭,见人一招手连忙过去,一纸袋递过去,不知贩卖的是什么,又收了几文钱,竟还有手上什么都没拿的人,也在穿梭,听人交待,芳期驻足听了一听,居然是有个看客想出去如厕,舍两文钱,让人帮他占着这张据说“好风水”的坐席。
一路上过去,芳期居然还看见有贩卖热呼呼的馄饨的小贩。
“天字区”不是那些开敞的坐席,用小屏风隔开,屏风俨然是可以拆移的,有的三面屏风里摆四、五张椅,一张宽桌子,有的只摆两张椅,一张窄桌子,这个区域竟也坐了个八成满,毕竟一小块银子就能享受的待遇,并不是非得贵族阶层才能消费。
芳期终于坐了下来,立时就有“点灯”的小贩活像狸猫闻到了鱼腥,凑过来兜揽生意。
“两位要什么灯?”
“难道灯还有不同的花样?”芳期好奇了。
“二十文钱的灯油只够看一场,三十文钱的灯油可看两场,还有五十文、八十文的,两百钱的灯担保能看到天亮散场。”
芳期明白了,原来灯没有花样,是灯油有这样的套路。
“我刚才不是听闻有十文钱的灯?”
“那是数号区,字号区天字、和字的耗价自来都是番翻的。”小贩也不嫌顾客多话,直打直说了价格间的区别。
“两百钱的。”晏迟又扔出一块银子。
小贩顿时眼开了花,麻利利的把灯点亮,他刚才,就又有贩熏香的,贩炭炉的,贩茶具茶叶的,贩酒的……居然还有贩汤婆子的,五百钱一个,还包续热水。
这都不奇怪的话,还有一个“贩腿”的。
说是“买”了他下来,贩这样贩那样的就不过来叨扰了,顾客但有需要,言语一声,他负责跑腿安排,芳期一问他只收一两银,就有点蠢蠢欲动,往“青面獠牙”那边一看,晏国师就又开销出一块碎银子。
“我要吃热炒,难道也有?”芳期问。
“有的有的,宋嫂的鱼羹,张伯的炒肺,戚胖子家的麻饮小鸡头,崔大脚家的酱汁爆香肝……”
“都是在天和坝里现炒的?”
“是的呢,保管新鲜热辣。”
芳期叹为观止了。
晏迟随便点了几样小炒杂嚼,把那“贩腿”的先打发开了。
他才慢条期理说道:“满临安城,就只天和坝这里天然形成落差的地势,适合建成竞演场,容纳得了这许多人,虽说的是市衙署经管,不过市衙署里握实权的官员,其实都是宫里的宦官,年节时这里所得的收入,至少得有一半上缴内库。这些小贩也好,还是商家也罢,年节日要入驻天和坝,都得先给付一笔价格不菲的税金,尤其是有资格蹿来天字区和字区的,先头税之外,还有斩利税,当然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是赌金。”
芳期听明白了,岁除夜天和坝的对局,大庄家就是天子,庄家设局开赌,永远是最大的赢家。
等热炒上来,“跑腿”还很有眼色的捎带来一套未开封的碗箸,他是看出来今天兜揽了个不心疼银子的大主顾,必须是个讲究人,虽则商家提供的碗箸也会保证洁净,可讲究人不会计较买一套单独的餐具。
“跑腿”问:“两位这场下不下注?”
芳期问:“接下来是哪两个赛队?”
“利通伍对决永霸伍,利通伍今日连胜七场,永霸伍打三场,三场全胜。”
芳期就不懂该买哪一队胜了,看向晏迟。
“我们商量商量。”晏迟对“跑腿”道。
“跑腿”又自觉走开几步之外,把背上缚着的卷席取下,往地上一摊,盘膝一坐。
“买胜负,就算买中也只赢两分注,简单讲我们押其中一队,下注十两,输了赔十两,赢了得二两。再跟着就是买哪方先进球,赔注是三分。还能买净胜数,这个赔得较多,下十两,中了得二十两。最后是买终局比数,下一两银,中了得二十两。”
芳期当然想下小注,赢“大钱”,以为有晏迟这把“神器”在,再刁钻的赌规也不在话下,一拍膝盖:“就买终局比数,我们两个人,每人都能下注吧,二两银的注,赚回四十两。”
“赌徒心性都如你这样,以小博大,忘了买中的难度,所以庄家才能稳赚不赔。”
“那是别的赌徒,可晏郎是谁啊?掐指一算……”
“你还真当我事无巨细都能未卜先知了?”晏迟冷哼,心里却觉哭笑不得,他要是没破杀忌,到这岁数,修炼的道术都尚且不能卜知这样的细事,至多可用那厉害的心法扰人神智,操控赛局,别说“要是”这个前提已经不存在了,就算存在,用这种厉害手段只为了赢了四十两银?
不过嘛……
晏迟今天忽然想满足芳期。
“跑腿的。”晏迟喊道。
盘膝而坐的人立时起立转身迈步过来。
“帮我们两,各下一注买终局比数,你拿主意,记得帮我们赚四十两银回来。”
“跑腿”:……
逢赌局,晏迟就不那么大手大脚了,这破赌规定的,最高每注赔付二十两,也就是说买终局比数的话,上限就是下注一两,当然可以加注,但赔付不会跟着翻番,晏迟当然不会吃亏。
没再直接砸碎银子,居然正儿八经地掏出了“一贯文省”的交引来。
“如果你不替我们买中,这些小炒杂嚼的账我可不结了。”晏迟说着还挟了一箸爆炒香肝来吃。
他们的面罩其实只挡鼻梁以上,留下嘴巴来一点不妨碍吃喝。
“跑腿”:……
不带这样的耍赖的啊,还有逼着人买中的道理?!
但他看一眼两人的衣着,只好忍气吞声:“那小人若是买中了呢?”
“过了上元节,你去韶永行,我会跟韶永行的东家苏娘子说好雇你做工,日后你就不必等天和坝竞演来这里‘贩腿’了。”
芳期见“跑腿”明显愣怔了下,眉眼间涌现一股喜色,郑重其事地接过了两张并不值得郑重其事的交引,转身就走。
芳期完全没有意识到晏迟拿的是她的韶永行许人情,她惊奇的是晏迟为什么能笃定“跑腿”必能买中。
“我刚才望了一眼那人的气运,是转旺的趋向,尤其是他山根发赤,主赌运正旺。”晏迟又尝了一箸小鸡头,喝口皇都春,继续满足芳期的好奇心:“在天和坝趁竞演‘贩腿’的人,要么没个安稳的营生,要么急需用钱,刚才那个,连穿的袍子都不合体,足见是在财帛上捉襟见肘,寻人借了件略得体的衣着,但他能在天字区‘贩腿’,且还通晓这里头行行种种的规矩,说明在市衙署里有认识的人面,是受到带携的。”
芳期听得津津有味,连小炒杂嚼都顾不得吃了,两眼在诡异的皮脸下直盯着那张青面獠牙。
“我又观察见他,右臂似不大灵活,且时不时地还会揉一揉右肩肱,这个部位应当是有伤痛,他的左掌指腹处有硬茧,右掌虎口处也有硬茧,这是专职击鞠赛手的显征,把这些种种联合起来,我推断他从前是专职赛手,多半他所在赛队还曾经入选过天和坝竞演,但他因伤病,不能再击鞠,一时找不到别的谋生之道,托人情来天字区‘贩腿’赚点快钱,他占赌运,还懂各队内情,我又给他施加了压力,再许以利诱,他全力以付,大有机会买中。”
这一番分析,直把芳期听得差点没有眼冒红心——果然是临安赌神啊,难怪能赌无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