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收了司马极一笔用作酬谢的路资,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告辞远行,当日便到了富春,歇脚在一家农户,这农户本就和他是老相识了,是以早就准备好一锅拨霞供并不奇怪,只不过当许延执箸准备大快朵颐时,惊见一位极其貌美的女子手执白玉壶,款款向前,他险些没把箸子一松,扔进锅里去。
赶紧去看那农户。
“弟妇过世多年,你称誓不愿再娶的,难不成是月儿娶了媳妇?也不对啊,月儿如今尚在北辽大京……”
“胡说什么呢!”农户也惊了,赶紧起身:“这是主母。”
“许源永,这多年不见,你老眼昏花了啊,王妃这一身绫罗绸缎的哪像个农家媳妇?我先不现身,是为了考较你,虽明知你也许猜不到王妃是谁,可你这答案也太荒唐了些。”
晏迟这才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接过芳期手上的酒壶,眼睛斜瞥着许延,唇角却满是笑意:“王妃先坐,这人如此没眼力,没福气受王妃斟酒,我都得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削了他的会执一职,让他去高丽当个管宅了。”
“郎主!!!”许延更是吃惊,差点没能够一下子从杌子上站起来,刚站稳却又立时想要跪倒。
晏迟还是伸手把他扶住了。
“我又不皇帝,需不着你们三跪九叩,坐着说话吧。”晏迟一边说一边亲自替许延斟了酒,对芳期道:“四个会执,王妃已见过三个,源永今日也可算见着了,他可不是刺探社的旧员,是刺探社当年打算冒着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也要搭救的人,还好被我及时阻止了,没废什么力气就把他救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他还一心要寻死,跳了两回井,悬了一回梁,折腾了三回都没死成,我就把他给挂在房梁上,整整三日,一直在骂他,终于把他给骂醒了,总算绝了以身殉国的蠢念头,高丽的事原本都是他督办着,为着引司马极入死局才把他调来了临安,如今大功告成,饮了这餐酒,他就得回高丽去了。”
一番话把许延说得老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许先生为何要寻死?”芳期却很是好奇。
“还能为什么,蠢呗。”晏迟冷笑一声,自己先饮了一杯酒,才跟芳期解释:“别看他这么窝囊,却还是付英老爹的救命恩人呢,那一年付英老爹被鬼樊楼的乞丐社陷害,居然落网了,眼看就要被处死,正好许源永的爹时任开封府的推官,他虽未入仕,因自小对刑律有兴趣,常往府狱里跑,自己说自己是想遇见件冤案,为无辜之人洗清冤情,博得个许清天的美名。”
许延听不下去了,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郎主,属下能自己向主母说明么?”
“哟,原来你的嘴还没丢锅里呢。”晏迟损起年长自己一大截的人来,也是毫不留情。
许延早习惯了自家郎主的作派,俨然被讽刺并不是一回两回了:“某从来没有沽名钓誉的念头,只是……当时应读圣贤书,着实不明白为何人性本善,世上却有恶极之徒杀人害命,与狱中刑徒接触,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
也是够傻的,芳期忍着笑。
如果个个人都听圣贤教诲,行善不行恶,许这世上就没有“恶”这个字了,就像所谓的大逆之罪,被定为十恶不赦的罪行,可要是皇帝残暴,草菅人命,臣子为自保反抗就真是恶行么?
不过当时的许延,应当还是个少年吧,有这样的困惑应当是读的书却多,阅历却浅的缘故。
“就正巧遇见了付老爹,他已是被判了死决,可我听他说来,他虽是寄身在无忧洞,却从来没有行为过杀伤人命奸掳妇幼的恶行,我与父亲理论,父亲却讲虽然察明付老爹确实未犯命案,可寄身无忧洞便是钦犯,罪该处死。
我更加困惑了,无忧洞,有卫以来便存在,朝廷不曾赦免无忧洞中的无辜,给予他们民籍,为何就该当以死囚判罪?我思来想去,不忍看付老爹枉死,于是就……将他悄悄释放了。”
芳期击节叫好:“许先生真是侠义啊。”
晏迟摇摇头:“对付老爹是侠义,却把他自己的爹给坑苦了,好在儿子虽蠢,许推官这父亲却是个好父亲,一力承担了过责,被免职,没把儿子给供出去。开封城破时,许推官已经过世了,几个儿子中,唯有许源永还在临安,许源永当时正准备科考吧,没来得及,原本他一文不名,辽人都没注意他这号人物,不至于被掳走,结果他倒好,自投罗网,想劝当时的皇帝和太子自尽,因为做为皇帝和储君,沦为阶下囚太可耻了。
辽人也觉得他就是个书呆子,看他苦口婆心劝死还挺可乐的,由得他折腾,后来皇帝和太子不想见他了,辽人才把他随便丢去了一个囚场,我把他救出来后,他倒是想殉国了,说什么既有愧于父祖,又有愧于圣贤……
我当时觉得他真是蠢得不可救药,有愧于许推官是真,毕竟坑了爹,可你爹为什么没把你推出去顶罪,不还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有所作为么?你死了就无愧了么?至于有愧于圣贤……呵呵,圣贤喂过你一口奶,还是救过你一回命啊,圣贤都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孝子贤孙,你怎么就有愧他们了?”
芳期颔首,这不能怪晏大王骂得凶,骂得很是占理。
“虽说吧,晏郎从随便一个囚场将先生救出真不用废什么力,但对于先生而言却是救命之恩啊,他要知道先生其实不想活,压根也就不救了……”
许延:……
怎么听主母的意思,是希望他死在辽国的囚场似的?
“所以我才骂他蠢啊,怎么想的才去劝死别人皇帝和太子,他们要是想死,有的是时间悬梁,既不想死,你能劝得动怕死的人?没劝死别人,自己倒是沮丧得想死,在囚场时以为还有劝死皇帝的机会,硬撑着,非要我把他救出来才绝望,说什么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仿佛你真把皇帝劝死了,有多少人能感激你的丰功伟绩似的。”
许延被骂得抬不起头,还不了嘴,愁眉苦脸地面对着一锅拨霞供。
晏迟才不说得力部下过去的糗事了,跟芳期道:“当年我把他一场好骂,他也是暂时不想死了,打算报了救命之恩后再想死的事,结果没两年,鬼迷心窍爱慕上了个河东狮,我拦都拦不住,非要娶个悍妻,如今子女双全,眼看着就要当祖父了,彻底不想死了。”
“郎主,内子性情虽直率,可心地却善良……”
晏迟赶紧摆了摆手:“得了吧,你那位内子连我的鼻子都敢指着骂,岂是直率二字足以形容她的彪悍?!王妃你是不知道,世人都说岳祖翁是大卫第一惧内人,那是他们不识许源永,这家伙能被他家娘子动家法教训,跟训儿子似的,还不是训亲生的儿子,训的分明是继子。”
芳期:……
“我好奇的倒是,许家娘子为何骂晏郎?”
晏迟难得的露出羞窘的神色,闭着嘴巴不愿详说这件旧事。
还是许延开了口:“那时是在开封,郎主和我都易了容,因为安插间人一事深入已为辽人占据的旧国都,途中遇见了姚娘,姚娘误以为……我与郎主是父子,她见郎主对我冷言冷语,我却唯唯诺诺,心中不愤便仗执言,揪着郎主直骂是个不孝子。”
芳期可以想象晏大王当时的恼火。
“姚娘的母亲是辽人,当年卫辽盟好,所以百姓中偶尔也有卫国男子娶辽女为妻之事,正因如此,开封虽然陷落姚娘一家却并未沦为奴役,郎主也是因为姚娘的出身心有顾虑,所以不赞成我娶姚娘为妻,不过姚娘后来为我打动,自愿随我往高丽,郎主也判断出姚娘并非心向辽廷,才答应了我与姚娘婚配。”
晏迟冷冷的瞥着许延:“我当时可不是完全放心,不过是姚娘子毫不犹豫服下了我给她的毒药,宁肯为我所要胁,我看她的确也是非你不嫁,且她的那位辽人母亲俨然自视为卫人,虽她并非贵族,一直在想方设法接济被辽廷奴役的旧邻里,才成全了你们两个。”
“其实郎主给姚娘服下的根本不是毒药,只是出于谨慎,才设的最后一道考验。”许延笑道:“后来姚娘对某用家法,实因我一回疏忽大意,完成郎主交待的任务时险些出了纰漏,姚娘后怕,为免我再有下回身陷险境,才施以惩诫,这着实不能说是内子凶悍,正因待我情深意重,才如此在意我的安危。”
“日后定有机会与姚娘子一见,我倒是很期待呢。”芳期也笑着说道。
“属下万万没有料到,今日郎主和主母竟会亲自来见,属下已有多年不曾面见郎主,今日一见,郎主个头竟然长高了许多,越比从前更加稳重了。”
“你这老东西。”晏迟不由失笑:“我都当爹的人了,比过去能无变化么?你毕竟是四大会执之一,既来了一趟临安,不让你见见王妃认识一下也不像话,我再告诉你,今日不仅让你认识了王妃,连这锅拨霞供,兔子是我亲手猎的,烹饪却是王妃亲为,吃了这餐饭,也不枉你出这趟远差,好了,叙旧就到此打住吧,你也该亲口汇报汇报使命如何了。”
说及正事,许延的态度立即便端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