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36章 「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兄弟俩的思路在这一刻不谋而合了。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安澜娅在人生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即使是当初说着“愿意养那是得磕响头的恩情,不愿意养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吧”的池淮左,在现在也没办法维持原先的观点。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迁怒。利用池源这种事池竹西也不想做,他只是提出一个最不可能的选项,对方权衡下自然会选择没那么过火的一种。只有证据在安澜娅手里他们才有赢的可能。而池淮左还在写。「我从来没听过李路达这个名字,我这边没有证据可以让高集介入,只能从容岐入手。之前因为容岐,我调查了白桦树福利院,没有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对李路达有什么印象吗?」「没有。」池竹西写,「但我应该有,只是忘了,你记得我小时候有什么动静吗?」“什么意思?”夏实在电话那头气笑了,“池淮左托梦告诉你的,我们两兄弟就是要不择手段了,管你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一边写字,池竹西一边说:“是,不管我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夏实:“你就不怕我把证据烂我手里?”“你不会。”池竹西平静说,“我说过,夏实,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夏实:“…………”池竹西甚至能补全夏实的心理,“池竹西是个卑劣的人”,他甚至能把那些光是想起来都会会心一笑的温馨回忆变得不堪,拿这种不堪当作道德绑架的武器。他不否认,自己的感言是发自肺腑的,现在的胁迫也是发自肺腑的。正如夏实所说,他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手上空荡荡没有武器,只有满腔的惶恐和仇恨。你要他怎么保护自己,你要他怎么报仇?用卑劣。漫长的寂静没有影响池竹西和池淮左的对话,日记本上很快有了回复。池淮左:「你还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池竹西摸索着对方赠与他的红绳,回话:「带着。」池淮左:「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吗?」池竹西:「三岁左右?我记不清。」新出现的字迹划痕很重,日记本原先就没剩下几页,每一笔一画都像是要将为数不多的纸页划穿。池淮左:「不是三岁,是四岁,那个时候你出过一次意外。」「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你主动上了一辆套|牌车,老师比对过车牌号,又看你那么高兴,以为是家长那边换人来接,但那其实是绑匪。」「绑匪要求一个亿的赎金,池樊川和安澜娅知道这件事后立刻报警,不清楚绑匪那边是怎么收到的消息,在报警后立刻失去了消息。」「等到第三天,警方判断你存活可能性不大,你却完好无损出现在街上,被热心市民报警送到了公安局。我们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有一个游乐园的大哥哥和你一起玩。你玩累了,说想回去找哥哥,他就把你丢在了街上。」「记得吗,池竹西,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问我和安澜娅,说有大哥哥想和你做朋友,隔天又哭个不停,说大哥哥不见了。我们决定让你忘了这件事,所以这么多年谁也没再提。」池竹西想不起来,但他将日记翻到前面,在池淮左之前的日记里有这么一行:「这件事本来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小孩记不住那么多东西。」「之前的所有意外。」池竹西浑身都发麻,李路达居然比原先预料的还要更早出现在他的生命。幼儿园的事他记不清,但知道自己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父母不管,能陪他玩的只有放学后的池淮左。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毫无警惕心是有可能的,池竹西就是那么蠢。蠢得会把绑匪当玩伴,蠢得把骇人的疤痕美化成游乐园工作人员的装扮。拿着小狗气球的小丑滑稽又好笑,不管他要的是一个亿还是他的命,只要知道有谁愿意陪他玩,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主动坐上那辆车。因为没人教过池竹西。他一直是被动接受的小孩。池淮左觉得自己能保护他,所以用那些歪门邪道的话告诉他宽容,告诉他天塌下来你还有老哥在。容岐觉得病人需要安稳的心态,所以和安澜娅一手操办起对他最好的安排。夏实也觉得他不应该去面对那些不能承受的危险,宁可自己攥着危险的东西也不轻易给他。他们把丑陋的事情像是隔绝病菌一样隔绝开,创造出温室,温室里只有温顺的鲜花和青草。所以期待也就这样凭空产生了,你是用美好培养出来的人,不要恶毒,不要刻薄,击溃困难要堂堂正正。【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那样的人。”夏实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她隐约听见了被自己声音盖住的呢喃,也不追问,继续说。“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也没立场指责什么对什么不对,社会的概念诞生开始,世界上就不存在对错。只是池竹西,人一旦做出决定,那他在此刻付出的代价,一定是为了捍卫拥有同等重量的东西。”“池淮左觉得你的生和他的死等价,那你呢,你觉得池樊川那种狗杂种配的上你付出什么,比池淮左的死还要重吗?”夏实说,“我讨厌责任,早在几年前我就发誓,不要为任何事负责。最安全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这是完全可以用法律丈量的尺度,我收了你的钱就要完成你的委托。现在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做?”而池淮左在此刻写:「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然后离开常青市。」「别再继续深入了,池竹西,我想你好好活下去。」两个人相互交错的语言转化的重量一下子砸穿了池竹西。这两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算什么意外的事。夏实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虽然废话连篇,但是总是在关键的节点用实话刺穿人心。而池淮左……他一直是这样的。池竹西的这个哥哥,傲慢又自大。这似乎是所有“家长”的通病,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宣扬家庭关系中的权威性,这点或许还得感激池樊川作为反面教材。他也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付出,尽可能地将亲密关系中的“牺牲感”压到最低。所以在夏实把事情挑明之前,池竹西可以当那些压力不存在,不看,不听,不去管,就这样让水坝越筑越高,高得遮云蔽日。然后就在此刻,水坝坍塌了,洪水一泻千里。社会歌颂家庭中牺牲的美德,歌颂付出者的无私,歌颂受益者的愧疚,唯独不考虑痛苦。感受比起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只有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才存在。池淮左的死成就了池竹西的苟活,却从来没人问他,你愿意牺牲你的哥哥吗?去他妈的,怎么可能愿意!他比较不出自己的未来和复仇谁更重要,还是那个原因,没人教他怎么比较,他茫然无措,却不得不做出抉择。但如果你问他,你会后悔吗?他绝对不会。在当时的心智下做出的每个决定,在以后看来或许只是踩在鹅卵石上的磨砺,只有过去的自己知道那是滚烫的仞锋。站在未来的人没有资格对过去的自己指手画脚。「你也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池竹西有些麻木地写。厚实的衣物包裹住他的躯干和四肢,让他在寒冷的天气也能够体面地转动笔尖。除了皮肤过于冷白,表情过于疏离,周遭的气息过于孤独外,一切都和其他家庭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你甚至一直死死藏着关键的证据,你知道我为了你的事上下奔走,你也知道我一直愤怒,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因为我还活着。」「活着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是幸存者,死人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摆弄一切?你不是从小就指责我什么想法都不说,闷在心里。那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很内疚,很痛苦,我觉得不管是李路达还是你的死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的恶果。你还想听什么?我一起说给你听。」池淮左:「池竹西你冷静一点。」池竹西太冷静了,表情平淡,下笔很稳,面对日记本就和平时在学校做语文试卷一样,洋洋洒洒就能写下八百字命题作文。「你也很烦我,我知道。从绑架的意外后,我从小就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伞下,因为老奶奶的事受到影响的不止有我,还有你。你只是没有我疯得那么明显。」「我不能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你呢?保护伞破了一道口子,你觉得这是对你的一种挑衅,你不能接受这种事出现第二次,所以像个殉道者那样隔开了池樊川。」「池淮左,你问问自己,在受难的时候你到底是在恨,还是在笑?」池淮左:「池竹西你少说这些屁话,我因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又知道什么?」池竹西:「是啊,焦头烂额,现在你也不清楚那晚的车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比这个更折磨人的事么?这是第三次事情脱离你掌控了,你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谁不知道城西池淮左的厉害,他们挑衅你,你得报复回来,你报复不回来,所以转来安排我。」「付出就那么能让你满足吗?你在乎的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还是能让你满腔的自负能安放的东西?」池淮左的脾气直接爆炸开:「你说的是人话?你要不试试落在池樊川手里的滋味,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进医院还得说是自己犯混和同学起冲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顶着威胁搞到证据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池竹西,你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不给,又什么都想要。我们都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我已经把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留给你了。」池竹西:「那是我要求的吗?」池淮左:「那你要我怎么做?让你和我一起在那个狗屎不如的地方挣扎?还是让你和我一起下地狱?你他妈是我亲弟弟,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你说你很内疚,很痛苦,我就不内疚,不痛苦吗?」「没人想对你指手画脚,池竹西,可是你得看看现实。李路达盯着你,池樊川很快也会盯上你,你现在想让一个死人看着自己弟弟越陷越深,你是怎么敢的?」日记本早就翻了几页,只剩下一面还是空落落,等着人用文字填满。用来沟通线索的日记本仿佛笑话一般,不厚的纸页里记录下的绝大多数长篇大论都是兄弟俩的互相指责。都说死人留给世界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记得他的所有人都会在每个夜里反复挂念飒爽的笑容,每个视线,每个拥抱。如果没有那些单纯的爱,幸存者很难从长时间的悲痛中走出来。池淮左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哥哥,池竹西会是一个体贴内敛的好弟弟。可惜日记本没有给他们这点酝酿的时间。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又化为被火焰灼烧后的漫天灰烬,纷纷扬扬铺撒开,烫伤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在上面留下疮和疤,黑黝黝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有些话早就该说了,却只能等到对方死后,才用这种形式爆发出来,换做任何一对正常的兄弟都不会这么“浪费”日记本的吧。在沉默的争执中,池竹西很惊讶自己还能抽出空来思索这些有的没的。他也很惊讶自己完全没有之前几次发现池淮左的隐瞒后那样愤怒,反而有种解脱。*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形式表达出来。他们原本就是扭曲又畸形的兄弟关系,没有人干净,也不会有人能得到救赎。池竹西合上日记本,被书写后的纸页比崭新的更厚,当初到他手上还算新的本子现如今有了明显的痕迹。摸索着封皮,池竹西靠回在椅背上,电话还没挂断,夏实默认了他的安静是正处于内心的思索。窗外已经转黑,星星是黑幕的剖口,是被包裹得密不透气的世界与外面唯一的连接。池竹西觉得脸上滚烫一片,像是灰烬也落了上来,一点一点,又烫又痛,他抬手去擦拭,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已经变凉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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