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时,喧嚣了大半夜的安乡城也彻底地安定了下来。
一队队陇右军士兵巡逻在街头巷尾,维持着治安,城中四门也已都被控制。
大部分被俘的叛军士卒被关在了城外的军营中,只有少部叛军中的将领被捆缚住手脚后,放在县衙门口。
数十名无当飞军的士兵手持劲弩,将这些叛首围在中间。
这些叛军首领人物,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气派风度,个个模样狼狈,神情绝望,面色惨白。
有几人更是浑身瑟瑟发抖,裆内湿成一团。
安乡县衙内。
樊起颓然跪在堂下,头颅低垂,须发凌乱。
两名军卒一人抓住一手,从后面死死摁压着樊起,令其动弹不得。
在樊起身旁,还跪有一人,正是安乡令。
安乡令三十多岁光景,相貌不俗,此刻面上也是一片灰暗。
“昔日为座上客,今朝却成阶下囚,何苦来由?”杨错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主位上,直直打量着樊起,小半晌后突然出声询问。
樊起挣扎着抬起头来,举目与杨错对视。
他的眼中,虽不可掩抑地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杨错却看不出畏惧、恐慌……
看来他已对自己的命运有所心理准备。
“成王败寇,不用多说,只怪我谋事不周,以至功败垂成。你杀了我吧!”对视了许久后,樊起忍耐不住地避开了杨错灼灼的眼神,口中却毫不服软地说道。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杨错面色阴沉,厉声怒喝。
两名军士忽地发力,将手中紧握的双臂向后方高高拗起。
“扑通”一声,樊起的身体猛向前倾,脸庞与冰凉的地面作了一个“亲切”的接触。
“说!你受何人指使?都有哪些人与你是同谋?”杨错站起身,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樊起身前。
配合着步伐地移动,他以压迫性的杀气,将二人死死笼罩在其中,施加着强大的压力。
樊起身体轻轻一颤后。竟又恢复了正常,一声冷哼便算是他的回答。
旁边的安乡令却完全被震慑住了,浑身上下,抖似筛糠。
“不愧是玛祥仲巴杰精心挑选的暗间啊!”杨错忽然大笑了起来,挥挥手示意军士放开了他们。
樊起身体又是一抖,随即缓缓直起身来,头却始终未抬。
“连皇甫肃这样精明的人物,居然也被你瞒了那么久。以你的才能,若不当这暗间。在玛祥仲巴杰麾下谋个东本也是绰绰有余。何苦做这吃力难讨好之事呢?”
杨错居高临下逼视着樊起,叹气道。
“我所以兴兵,只是看不过皇甫先不忠不孝,妄图将河州交付给你等逆贼。”樊起抬起头,面带愤愤之色,昂声说道,“杨错,虽然你今日猖狂一时。日后必被世人所唾弃!”
“说这话,你究竟想骗谁——我?你自己?”笑了笑,杨错淡然说道,“只要找被你鼓惑的将官、豪族细加询问一下,一切皆会有水落石出之时!”
在杨错直直的注视下,樊起支撑了片刻,终于放弃了狡辩:“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以你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长史,若无玛祥仲巴杰为后盾。怎么可能鼓惑到这么多人?”
微微一怔后,樊起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只恨我误了大相之计!”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右侧的高崇文嗤笑说道,“玛祥仲巴杰自己都在合川被我军重创,你这里一群乌合之众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郡王亲自率军回来平叛,你以为你们还有一丝胜算?”
“什么?大相也败了?”樊起完全被这消息惊住了,眼中满是不愿置信之色。
高崇文先将合川之战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而后冷笑着说道:“如果你这里的叛乱早上一、两日,或许玛祥仲巴杰的图谋还可能成功。只可惜,你这无能之辈自己坏了事情!”
“若不是贾耽太过奸猾,让我无机可乘,又岂会误了时机?”被激起了情绪,樊起愤然抬头争辩道。
忽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樊起停止了适才的话题,冷声说道:“杨错,你莫以为你赢了?大相神机妙算,又岂是你这匹夫所能比的?”
杨错放声长笑起来。笑得樊起一脸莫名,笑得安乡令胆战心惊。
“你说的莫非是尚结东赞侵入兰州之事?”杨错收敛笑声,诈言道,“兰州驻军早已有所准备,尚结东赞那厮半渡被击,伤亡惨重,早已狼狈逃回了鄯州。”
“什么?”樊起又惊又恐,人一下子木住了。
“再问一遍,将你的同谋,与兴兵反叛的过程给我一五一十里说出来!”杨错冷冷地喝问道。
“我谋事不周,合该有此败绩。今日有死而已,不必废话!”樊起将头一扭,决然说道。
“你家人皆在安乡,纵不为你自己,也该为他们想想,难道你要他们为你陪葬不成?”杨错厉声喝问道,“只要你愿如实招来,我担保不会伤及你的家人。”
“哼!”一声冷哼,樊起头也不转。
“将军,我愿说,我愿说!”一旁的安乡令忽地开口,神情激动地说道,“此贼叛乱之经过,罪臣知道十之七八……”
“你!”樊起猛地转头,怒视安乡令,眼中的厉色似恨不得将对方生吞一般。
“好!”杨错命士卒放开对安乡令的摁压,沉声说道,“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若所说无虚,我可以免你死罪!”
“多谢将军!”安乡令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说了起来。
自皇甫肃死后,皇甫一族原先对河州的控制力被大大削弱,樊起利用的身份,以玛祥仲巴杰将会封爵赏官为饵秘密游说河州地将官,豪族。
这一切,早在几个月前就已进行。但直到陇右军夺取河州,才迟迟发动叛乱。
其实,这叛乱的准备早已完成。
只不过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陇右军夺取河州!
由此,不得不让人惊叹玛祥仲巴杰的智谋深远。
几个月前,他居然就已经料到陇右军会攻略河州。
由于与樊起关系莫逆,而且本身又是叛乱的首应者,安乡令对这场叛乱始末原委可谓所知甚多。
大致地过程,主要的参与者,都被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一旁的樊起咬牙切齿。吼声连连,几次想要挣扎起来扑向安乡令,却被军士狠狠地摁倒在地。
河州境内,陇右和吐蕃两军相隔一条不宽的离水,严阵以待。
由于陇右军没有后撤的迹象,在兵力相当、士气却有所不如的情况下,祥仲巴杰无法寻觅出战机来,只能静观其变。
另一面,也因吐蕃军虎视眈眈在后,临时指挥众军的田神功不敢轻易后撤,以免为敌所乘。
正面进攻,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就这样,两支大军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对峙状态。
吐蕃军大营,帅帐中。
“大相,已确认陇右军中有少部兵马前天夜里翻山西行,他们走的是大夏山,而且并未掌灯,所以悄无声息!”尚结赞向玛祥仲巴杰禀报着最新探回的情报。
玛祥仲巴杰表情严肃,指节轻轻敲打着桌案,蹙眉呈思索状。
“如此看来,敌军去河州平叛之事已确认无疑。”尚结息拈须分析道。“我大军与陇右军成僵持状,对河州实在是鞭长莫及,恐怕只能任由自生自灭了!”
“可有拯救之策?”乞藏遮遮急声问道。
“难!”尚结息叹气说道,“除非,能够击破眼前的大军!”
尚结息也知道这办法根本不算办法,若能击破大军,一切问题都可解决,但关键就在于无法达成这一目标。
“大相,不如再从洮州加调兵马前来,以兵力彻底压过敌军!”乞藏弥弥出言建议道。
“目下我方对杨错、吐谷浑两线作战,消耗兵力极多。兵力所剩已经不多,再行征调恐生变故。尤其洮州与岷州毗邻,不可不防敌军冒险深入!”尚结息摇头说道。
玛祥仲巴杰转头在帐中巡视了一圈后,忽向尚结赞询问道:“你有何计策?”
“大相,我甚赞同次相之言。欲使全盘棋活,必先击破陇右军兵马。”尚结赞不紧不慢说道。
尚结赞此言听似废话,但熟悉他的玛祥仲巴杰却知道必有下文:“如何可破陇右军?”
“诸公可知,那杨错比之大相最为欠缺的是什么?”尚结赞没有直接回答,却反过来向帐中众人问了一个问题。
“大相雄才大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起来……
玛祥仲巴杰沉思了片刻,似有所悟。
“诸公所言都在理,我以为杨错最缺的是……人!”尚结赞面容平淡无波,“我吐蕃国势正值鼎盛,而大唐因内乱正在走下坡路。”
“杨错更仅只有陇右、河西两道,又经历战火和兵力内调,辖下百姓人数更是相差极大。同样的兵力,大相消耗的起,杨错却消耗不起!”
顿了顿,尚结赞肯定地说道:“我以为,最佳的策略,便是与杨错决一死战,哪怕最终是两败俱伤!”
“决一死战?”玛祥仲巴杰低声喃语着,手指节在桌案上敲击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
“杨错拥有河西后,既有地利之优,又有智士良将相辅,气候已形成,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将其击灭,不大现实。”
尚结赞以他那一贯的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道,“最可取的办法,就是凭借土地、人丁的优势,与杨错进行消耗之战,将他的人力、物力、财力一点一滴地耗尽。”
“打个比方,同样征十万兵,我们这边虽然有些难度,但平摊下来,并不会损伤民生的根本;若杨错要在陇右河西征募十万兵,必然会引起民怨沸腾,动摇根基。”
帐中众人凝神静气聆听着尚结赞的分析,思索着他话中的内容。
“而眼下,就是一个消耗杨错军力的时机!”尚结赞一直注意着玛祥仲巴杰的反应,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此次杨错攻击河州所用兵马有近六万人,恐怕得占到杨错军力的半数,而且必定都是精锐。”
“若能乘这个机会,重创这支大军,往远里看,将对杨错的实力将会造成极大的消耗,使其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再对吐蕃构成大的威胁;而从近里看,则可将眼前战局的被动形势一举扭转过来。”
“我军尚有五万多人,杨错的兵马还要稍少一些。但我以为,只要能将这支大军留下八成,那即便我军这五万人全部填进去,也是划算的。”
听到这里,帐内一片哗然。
五万多大军!
五万多条人命,在尚结赞眼中,仿佛就跟没有生命的钱币一般,只要能换取想要地“东西”,就可以无情地舍弃。
“次相把军中将士看作了什么?”乞藏遮遮面色一沉,愤愤质问道,“以命换命,这仗还打了做什么?”
“将军,虽然这仅是一家之言,但诩却认为这是最为可行的办法。”留意到玛祥仲巴杰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尚结赞心中有了数,面色不改地缓缓说道。“我军损失了这五万人,还可以就近再凑起五万人来,虽然相当勉强,并不会影响整体战局。”
“杨错丢了这路大军,一年内都不可能恢复元气。届时杨错只能勉强自保,再无袭扰我军之力。利用这段时间,大相从容不迫地击灭吐谷浑,解除象雄国的威胁。只能消除后顾之忧,稍加休整,再以雄兵东伐,杨错将无法匹敌。”
“难道除了以命死搏之外,再无破敌良策吗?”乞藏遮遮犹自不甘心地说道。
“可以施火攻之计,如今北风正盛,敌军又处下风口。”乞藏弥弥接口道。
“火攻行不通!”尚结息捋着颔下清须说道。“虽然有风向、风力的便利,却没有草木可供火攻之用,而杨错对火攻也是早有防备。”
“先前听斥候的禀报,敌军在离水南畔安营之时,就已将附近的草木砍伐割取一空。而且,敌军安营处,地势宽阔,即便火起,也可向两翼移动。”
尚结息的这一番话,即否定了乞藏弥弥提议地可行性,同时也隐隐表示了对尚结赞计划的赞同。
乞藏弥弥还待继续反驳,却被玛祥仲巴杰打断:“通令全军,两个时辰后拔营南下,与敌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