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杨明收到正式调令,前往卢植所在的二千石曹报到。
他到之时卢植并不在曹中,接待他的是一名为公孙珣的侍郎。
公孙珣带着他熟悉了一下尚书台,顺带介绍了一番六曹所属职责。
六曹乃是光武帝刘秀所设,职责各有不同,三公曹掌年终考课诸州郡事,吏部曹掌选举祠祀事,民曹掌缮修功作及盐池园苑事,客曹掌护驾及羌胡朝贺事,二千石曹掌辞讼事,中都官曹掌水火盗贼事。
从其各自职能便能看出,基本囊括了帝国一应事务,“中朝”之称名副其实。
等他对六曹有所了解,公孙珣便回去忙碌,独留他一人在尚书台转悠。
也就是此时,杨明感受到了一股看不见却完全能感受到的硝烟味。
这股硝烟味来自于一些郎官看向他时的眼神,更来自于他们看向彼此时的敌意。
这些显然都与曹节任尚书令后所做有关。
他对“宦官乱政、乌烟瘴气”这八个字有了最为直接的了解。
直到散班,杨明都未见到卢植。
明日便是休沐日,他只能先行回去。
他骑着赤焰自东明门出,经步广里西侧时,忽然看到车马在此排起了长龙。
这和昔日士人来他府上求赠诗的场景十分相似。
不过此时他不在府中,这长龙自不可能是因他而起。
这让他不免有些好奇。
他往前骑了一段路,看到几个数日前一同郊游的士人。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前还对他十分恭敬的士人,此时却装作没看到他。
见到对方这副模样,他也放弃了询问之意,骑马继续往前。
“少君!”待到了巷口,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循声望去,发现喊他之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在下姜由,那日地震少君救我于马车之上。”对方自我介绍道。
杨明闻言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是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日对方在马车上吓懵了不曾说过名字,加上其貌不扬他一下没想起来。
“这是袁君府邸,我先前投了名刺,准备拜见。”姜由开口回道。
“哪个袁君?”杨明问出之时目光不由得往巷子里望去,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个竹马之交来。
“袁绍袁本初,他回了雒阳,据说如今只要是学今文经的士人,无论出身如何,他都愿意见上一见。”姜由一脸兴奋地道。
果然是袁绍。
杨明确定了心中所想,却又不免有些疑惑。
袁绍是五年前开始结庐服丧的,按时间算也应该是明年回雒阳,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又转头看了看这长龙,再回味一下姜由方才说的话,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本初。”
接着,他与姜由道别,纵马向前。
“你怎么还与他说话啊,他如今可是古文经弟子。”
“就是,弘农杨氏出了古文经弟子,不知那杨秉会不会气得爬出来。”
“嘘,小点声,别被听到了,你惹不起。”
……
杨明骑马回到府邸,王异依旧在门口迎他。
他下马让仆人把马牵走,露出笑容上去牵住王异的手。
等进了府邸,他更是搂着王异就亲起来。
你说这大汉的五日一休沐是真的折磨人,明明新婚燕尔,要每隔四天才能回家一次。
这都快赶上传说中老夫老妻的生活规律。
这么下去,父亲杨琦交代的生子事宜不知何时才能走上正轨。
“叔治来了。”待杨明亲完,王异红着脸说道。
杨明转头,这才发现王修在院中,此时正一本正经地看着院中的葡萄藤架。
王修并不住在步广里,杨明去侍中寺,他就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帮他宣传诗词;又比如搜罗一些雒阳的时事。
杨明在郎署知天下事,但很难知雒阳事。
杨明松了手,王异也先下去。
“叔治,何时来的?”杨明笑着走过去。
王修这才转过头来,看到杨明说道:“刚到不久,未想到主公竟有载种葡萄。”
杨明闻言笑了笑,王修竟然真的是在看葡萄架。
他接着便拉着王修往屋内走去。
“主公,你回来时可见到了袁府外的长龙?”等到了屋中坐下,王修便开口问道。
“嗯,我未想到本初提前回来了。”杨明点头道。
“那袁本初真是无耻之徒!”王修忽然怒道。
“叔治何出此言?”杨明开口问道。
此时婢女已为他们端上酒菜,他为自己和王修倒了一杯酒。
“主公所谋划之事,是为百姓,是为天下大势,不惜牺牲个人名节,却不曾想那袁本初竟以主公的牺牲换取其个人的名望,实是无耻之徒!”王修喝了一杯酒,却怒意不减。
杨明倒是淡定,笑了笑之后也举杯一饮而尽。
在姜由那些话说完之后,他其实也知道袁绍为什么提前回来。
就如同王修所愤怒的那样,袁绍就是赶回来收名望的。
原本他这个士人翘楚已经完成了历史中袁绍做到的事情,成为了今文经世家的新一代领袖。
但是随着他为了破局把自己标榜成了郑玄弟子,约等于是个古文经弟子,一切自然发生变化。
就像那几个曾跟他一起郊游,又或者是他离开时姜由身边那些人表达的一样,他们认为自己是“叛徒”。
眼看着今文经会在接下来的太学论经中失败,就跳到了古文经那边。
那么自然的,今文经这边就空出一个新的新一代领袖。
于是乎袁绍便当仁不让地来了。
甚至为了这个机会,都不惜提前结束了守孝,这也是王修愤慨的原因。
但这其实并没什么,毕竟何进都能想到的事情,袁绍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既然选择了那么做,就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种情况。
退一步讲,即便袁绍不来,也会有其他人。
“主公,你可知那袁本初是如何在士人面前说你们的关系?”王修看到杨明表情,忍不住又说道。
杨明疑惑望向王修,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把你与他比作管宁与华歆!”王修都快拍桌了。
杨明一愣,接着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他和先前在外面时那样感慨道:“不愧是本初啊!”
管宁,北海人,管仲的后代,和华歆一样都是青州人。
除此之外,还有个叫邴原的北海人。
他们三人少时便是好友,一起求学,一起生活。
他们被人称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
后来有一次,管宁与华歆一起在园中锄菜,看到地上有片金子,管宁依旧挥锄,就如同看到瓦石一样,华歆却捡起来,瞥见管宁脸色不悦,这才又扔了金子离开。
后面俩人还曾坐在一张席上读书,有人乘华车经过门前,管宁像往常一样读书,华歆却丢下书,出去观望,管宁于是就把席子割开,和华歆分席而坐,并对华歆说:“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这便是“割席分坐”的故事。
之后管宁为士人所称颂,而华歆却为人所不耻。
所以再回来看袁绍与杨明。
少时,他们再加一个曹操,也算得上是雒阳闾巷一条龙。
那么此时袁绍用他们作比喻,自然就是要与杨明“割席分坐”。
而且杨明此时与华歆走得很近,这甚至都不用解释,谁是管宁谁是华歆便一目了然。
那么袁绍,自然是耻于和此时的杨明为伍。
在感慨完之后,杨明此时都有些想念他的孟德来。
想起在濮阳时,曹操倾巢而出为救他的场景。
同样都是竹马之交,却有天壤之别。
“主公,若被袁本初乘机收了这些今文经士人之心,先前所做之事将付诸东流。”王修叹息道。
这世道真的是无耻之人得利,而心怀天下之人吃亏。
“未必。”杨明却摇了摇头。
王修疑惑地看向杨明。
“叔治可在长龙之中见到公达,或者是荀彧?”杨明反问道。
王修摇摇头。
“那便是了,士人与士人自有分别,若是因为此事就改变对我看法之人,将来必然也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改变,那此时不就正好看看他们是何人之时?”杨明笑着说道。
王修闻言一愣,许久后起身对杨明躬身道:“主公远见,修不如也。”
杨明拉过王修让他重新坐下,接着又说道:“莫说荀氏叔侄,便是把那些所有派长龙之人加在一起,比得了你叔治一人?”
即便是穿越者,即便是名士,他也从没想过要全收。
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将或者谋士同样也是如此。
历史之中袁绍收的谋士不多吗?
田丰、沮授、许攸、逢纪、郭图、审配、荀谌、辛毗、王修、辛评……打两桌麻将都嫌多。
别说历史之中这些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就王修如今在他麾下表现出来的能力,那可是一点不差。
但人多了就杂,就会出现一件事情听到几种甚至十几种声音的可能,那时候每一次决断都将变得无比艰难。
因为东汉真正的谋士,并非游戏之中只出谋划策的那种,而是有各自家族利益。
所以决断之时不仅涉及到对错,更需要权衡世家利益。
你以为袁绍好谋少断,但如果把曹操换过去,估计也得天天头痛欲裂。
至于袁绍,当初还在飞鹰走狗之时他就知道二人日后只可能是对手,现在不过比预想中提前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