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招人

到小暑节气了,出梅却还得十天左右。

镇江本地人还好,北方来的异乡客,不论袍服锦绣的娇贵官商,还是衣衫褴褛的穷儿糙汉,都有些熬不住这仿佛湿布盖脸的闷热。

运河边的纤夫里,很有些山东汉子,不怕烈日晒,却怕黄梅天,难免抱怨着骂几句。

这种时候,本地的纤夫虽静默不响,心里头却是巴不得外来者多被闷死几个,抢活儿的人,就能少一些。

然而这一次,山东汉子们不但没有中暑之虞,还交了狗屎运。

苏松那边来了大户人家,招家丁护院,点名只要从山东逃过来的青壮流民。

看中的,每人发两身新衣裳、一双新鞋,到松江后,月银一两,吃住在主家。看不中的,给一钱银子的赏钱,算作耽误拉纤的报酬。

消息传开后,好几个码头的青州籍和兖州籍纤夫们都涌到招募点,乌泱泱足有两百多人。

本地的挑担货郎路过看到,诧异原来镇江的纤夫里竟有如此多山东人,不免好奇地和茶摊伙计搭讪。

“这位小哥,我倒是听说这几年山东府水灾蝗灾不断,但上头不是讲了嘛,万岁爷仁义,把租税要么减、要么免,怎滴还有这许多逃出来的流民?”

茶摊伙计道:“我问了他们,他们说,就是因为朝廷减租减税,他们才没了活路咧。”

货郎诧异:“咦?这却是为何?”

茶摊伙计笑脸迎人惯了,颇为耐心地解释:“比如,同一个地方,五家贵人富户一共有地八千亩,一百家穷户一共也有地八千亩。前朝的时候十税一,每亩地抽一斗税,富户一共纳税八百石,穷户也纳税八百石。现在,叭唧,仁政来了,改成三十税一。老兄,你算算,五户有钱人,和一百户穷人,分别交多少税?”

货郎脱口而出:“忒简单了,五户有钱人,交二百七十石,一百户穷人,也是交二百七十石。”

伙计冷笑:“可是,这个地方要养那么多的吏员,州府迎来送往的花销也不得了,朝廷还常常各种摊派,一千六百石的税,仍是不能少的。但富户往往要么家里有人做官,要么平时没少孝敬官老爷和税吏,所以,缺的那一千零六十石的税,还是要逼着穷户凑出来。老兄你再算算,穷人每户多交多少斗?”

卖货的,什么时候怕过心算,很快给出答桉:“啥?每户多交十石又五六斗,每户一共要交十三石又三斗?这,这比不减税的时候多交了快一倍啊!”

伙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道:“荒年倒比欠年交得更多,换作你我,是不是也得跑?”

货郎和伙计,物伤其类,都不再说话,眯眼望着河滩边的纤夫们。

恰见到一个后生跪下来,给面前的一男一女磕头。

……

“不要磕头,把这条汗巾拿好就成。三日后,凭我家的汗巾,才能上我家的船。”

郑海珠示意年轻的纤夫站起来,便不再看他,盯着后面穿着蓝布短衫的人道:“你,来。”

蓝布衫子忙上前,哈腰道:“姑娘好,小的今年整二十,年初就来拉纤了,单一个丁口,家里娘老子都饿死了,小人也没媳妇,我们那村,这几年都说不上媳妇,哪家的闺女肯嫁过来饿死呢?”

这蓝布衫子,始终支棱着耳朵,听前一个老乡回答郑海珠的问题,见他答完了就被相中,轮到自己时,便自作聪明地直接报答桉。

郑海珠侧过头,给了吴邦德一个眼神。

吴邦德会意,走到蓝布衫子跟前,忽然将他的衣服轻轻一扯。

“哎,哎,公子你做甚?”

蓝布衫子挣扎道。

郑海珠走上去,指着他的肩膀:“这位兄弟,你是铜头铁臂吗?拉了小半年的纤,肩头不但没有茧子,连皮都不破。”

蓝布衫子霎时噤声,目光复杂。

吴邦德放开他,冷冷说声“走吧”。

蓝布衫子确实不是纤夫,而是在镇江坑蒙拐骗的鼠辈,因想着自己也从兖州来,面膛又黑,便想试试能不能混进来,若被选上,去松江大户家里趁机偷盗一番就跑,岂不是爽翻了。

不料这么快就穿帮了。

蓝布衫子恼羞成怒之下,退开四五丈后,扯着嗓子对郑海珠吼道:“臭娘们儿,不要脸的骚狐狸,看你这打扮,是个寡妇吧?骚劲儿上来了,青天白日的,当着你这姘头的面,就要看男人身子!”

吴邦德平日里在镇江很低调,除了军营和知府的幕僚们,城中商户和百姓都不认得他是戚金的义子,遑论蓝布衫这种外乡人。

此刻,已经走回到郑海珠身边的吴邦德,听到这般污言秽语,如何能做到充耳不闻,正要转身去揍那蓝布衫子,郑海珠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识人的好机会”。

只见须臾间,等候面试的队伍里,就蹦出去六七个纤夫。

蓝布衫子过完嘴瘾,还是惜命的,耗子般往州城方向逃窜。

但纤夫们为了对郑海珠这个金主邀功,劲头更足,很快追上蓝布衫子,摁在地上。

郑海珠迅速地瞥向眼前没有去追的纤夫们,里头有不少,满脸带着看戏的兴奋,起哄道:“打,打死他。”

也有人来劝郑海珠:“姑娘,莫要出人命哪,为这种人惹来官司,不值当。”

郑海珠将表现不同的人看在步走过去,喝斥道:“不要打他,让他走。”

几个出头的纤夫里,也是反应不同,有人听话地收手,有人则不甘心地搡上几拳,骂一句“老子恨不得打死你个王八羔子”,才放开蓝布衫子。

对于后者,郑海珠默默地把他们从自己心里的入选名单中划去。

慈不掌兵的权力,只配统帅来实践。

小兵不听指挥、一味出气,怎么能收进队伍来。

……

运河边的这场面试,其实才是郑海珠早就筹划的镇江之行的重头戏。

沉氏自尽后,顾府的大老爷收到家信赶回松江,虽嘴上说对缪阿太这个庶母大义灭亲的举动表示支持,感谢她清扫顾府后宅,实际上对二房的弟媳陆氏,再到侄儿顾寿潜,颇为冷澹,甚至都不等二弟回来见一面,更懒得参加顾寿潜与韩希孟的亲迎婚礼,就以公务繁忙为借口,由小妾服侍着,又回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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