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章 行路难

这日午时,船终于到了济宁钞关。

此地离鲁王府所在的兖州城,只有四五十里路,亦为京杭运河上商贾云集的大码头。

按照郑海珠的计划,杭州载来的新米,就在济宁卖掉换钱,因为后头走陆路到登州、转海路往辽东的话,大米较之锦缎与茶叶而言,负担沉重。

“况且,这些米都是良渚一带的佳品,京师那些讲究的达官贵人才出得起价钱,拉到辽东那样缺粮短饷的地方,容易被饥民逃兵哄抢。他们对不能吃喝救命的杭锦茶叶,反倒没兴趣。此番我带着你囫囵着走一趟,你回到杭州后,都得讲给毛公子听。沿途各样货物,尤其是上等瓷器、家具、黄鱼花胶之类我们还未经手过的贵货,价格都记下来,一并禀报毛公子。”

船靠岸的过程中,郑海珠不断对许三耳提面命。

说到最后,才抹了严肃的面色,对他打趣道:“好好干,我去毛伯伯面前给你作媒,没准明年你就是毛家的姑爷了。”

许三捣头如蒜,最后听到那句揶揄,明白郑姑娘提的是当初在南汇海边、各手下争当毛文龙女婿的场景,不由呵呵傻笑。

这一路行来,郑海珠对毛文龙派给儿子做生意的这个许三,还算满意。

许三识字,识数,做过战兵所以身手和敏锐度都不错,与公人打交道敢开口,对纤夫水手小贩不刻薄,是个可以长期培养的二掌柜。

“现在,你上岸去找牙人来看看。”郑海珠吩咐许三道。

穆枣花走过来问:“郑姑娘,货先不卸吧?莫叫那些牙人以为,我们只想在济宁出手,恐会帮着米行压价。”

郑海珠盯了她一眼,笑道:“对。”

又道:“你是说山东话的,你去与他们谈。你们这些情报员,各行各业的人物,都须演得像。”

不多时,许三带着一位面容白净、长衫整洁的牙人回到船上。

那牙人径直走到吴邦德跟前,举起腰间牙牌亮相,彬彬有礼道:“老板安康,鄙人姓丁,单名便是这鲁地的鲁字。”

吴邦德指指穆枣花:“我家中是表妹管生意的,她与你谈。”

丁牙人一愣,穆枣花已开口道:“有劳大哥,带我上岸,各处去问问价。”

丁牙人听她竟是本地口音,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嘴,道声“姑娘请”。

穆枣花和许三,与这牙人刚上了码头,斜刺里却冲出来一个裤袄破烂的汉子,一把揪住丁牙人的后领子。

“你个狗日里儿子王八里三孙子,偷我婆娘!”

丁牙人本是背对着汉子,尚未转头之际,右肘已然往后上方顶出,正撞在汉子的下颌边。

这瞧来幅度极小的一下子,竟在刹那间撞得汉子退出好几步去,捂着下巴颏儿,虎口处很快就沾了嘴里流出的鲜血。

丁牙人折身,定睛看了看汉子,怒道:“你在胡咧个甚?我不认识你!光天化日污我清名。”

汉子也辨清了对面这张脸孔,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哈腰告一声罪,转身跑了。

丁牙人摇头叹气,对穆枣花和许三道:“小小晦气,不足挂齿。咱们去米行吧。”

穆枣花面无表情地跟着继续走,许三则一路问了牙人不少钞关税、交易流转税、南北货物价格起伏的问题,丁牙人客气而流利地作答。

……

郑海珠抱着胳膊站在船头,旁观吴邦德与过来兜陆运生意的伙计谈价码。

正听着,却见穆枣花和许三急匆匆地回来了,那丁牙人并未一起。

郑海珠诧异:“这么快?”

吴邦德也暂且打发了陆运伙计,走回船上,问道:“怎么?那牙人有诈?”

穆枣花望着吴邦德道:“公子,方才我们一上岸,那牙人就被人寻仇。虽是误会,但纠缠中,我看到牙人的后脖子露了出来,上面有刺青,是狐狸与莲花。”

吴邦德目光一闪:“闻香教的?”

穆枣花心头喜悦。

她看到郑姑娘听到自己所言时,眸中还是懵懂之色,而吴公子已在霎那间领悟过来。

这令她觉着,公子确实离自己更近些,就像师父带着徒儿,而郑姑娘,不过是个有些距离感的、外行的东家。

只听吴邦德已开口与郑海珠解释道:“闻香教是白莲教的一支,早先的头头叫王森,说自己在砍柴路上救了一只狐狸,狐狸为了谢恩,把自己的尾巴咬下来送给他,那尾巴是香的,有救世神力,王森就以此创立闻香教,诓骗贫苦百姓入教聚集。后来又要吸纳些有钱人,就又把莲花的图桉加了进去。”

郑海珠听了颇觉无语。

狐狸尾巴还会香?扯澹吧就,现代人谁听了不会觉得你的鼻子是不是不对劲?

但古代底层社会的老百姓,苦到绝望时,就是会信。

郑海珠道:“你们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镇江带纤夫回松江,黄老爷和顾家阿太,都特别提醒我,平日里要注意家丁们的言行,山东这两年闹闻香教闹得厉害,有个头领叫徐鸿儒,莫将教众招到松江。好在我盯了一阵,招回去的人没什么异样。”

穆枣花道:“是呢郑姑娘,我当初逃荒时,就有人拉我入闻香教,但我觉得那是个骗子傻子扎堆的地方,所以宁可去江南卖苦力。”

她本是顺着吴邦德对于闻香教的鄙夷不屑来说,吴邦德却打断她:“说说那个牙人,后来有何表现。闻香教的教众,也有平时如常做买卖和经纪,甚至教书的。”

“嗯,他带我和许三转了几家米行,说收价太低,就出来和我说,让我们把船撑到离钞关三里路的小码头去,那里有京师和天津来的米商收米,船上交割,米商没有抽分税、地租和给济宁官吏的贿赂银子,我们这些杭嘉湖的新米,每石能卖到二两以上。”

吴邦德眉毛一扬:“听来也有道理。”

穆枣花摇头道:“公子,我去岁逃难,就是在济宁附近扒的货船,周遭水路都还记得,钞关前后出去三四里路,都是野芦苇荡。难不成一年间,就变作热闹黑市了?况且,我趁着去茅房时,避开牙人,寻了个茶肆小伙计打听了,此地牙人,促成买卖,抽分是一百抽一。在码头卖和去黑市卖,于我们来讲,相差二百两银子的话,对这牙人来讲,不过是差了二两银子。他一个在官府挂了牙帖的本地人,为了小二两银子就铤而走险、引商船去黑市,不大说得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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