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刀继续在小桌板上敲电码:我在发盒饭,医生过来比划了半天,意思是他可以帮忙,金河俊同意了,就跟着他走了。
W说:“再不成功的兽医毕竟也是专业的医生,也许真的能帮忙处理伤口。”
他说得对,可是对那个尤连卡,裴染发自心底地不放心。
裴染在桌板上敲:他们去哪了?
唐刀指了指车尾的方向。
裴染往车尾走,盛明希和唐刀也跟上来,大概也想看看他们的朋友怎么样了。
车厢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每个人都领到了盒饭,在安静地吃着,只有铝箔饭盒时不时发出轻响。
裴染一路走到底,到了餐车。
餐车门紧闭,门上有玻璃,却用白色的纱帘遮着,里面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纱帘一角,有个没完全拉严实的缝隙,唐刀把眼睛凑上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皱起眉。
裴染实在很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了,轻轻捅捅他。
唐刀闪身把偷窥的风水宝地让给裴染,眉头仍然没有松。
裴染看见了。
餐车车厢里,基里尔和尤连卡他们把中间一张台子的白桌布撤掉了,金河俊正仰躺在上面。
那几个人有的按住他的胳膊,有的压住他的脚,有的扳着他的头。
金河俊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撑开了,大大地张成O字。
尤连卡身穿白大褂,正弯着腰,低着头,凑得非常近,手中的工具伸进金河俊的嘴里,鼓捣着什么。
金河俊双脚突然一阵乱蹬,蹬得按脚的人几乎按不住。
金属球挂在裴染身上,W看不见,问:“里面在干什么?”
“撑开人的嘴,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裴染回答。
盛明希在他俩身后,既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也看不见他俩的表情,已经大大咧咧地直接伸手敲了敲餐车的门。
裴染:“……”
立刻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门被人打开了,是基里尔。他的两道浓眉皱得几乎拧起来,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们几个过来干什么?
尤连卡遥遥地看见裴染,表情略微讶异,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了。
他边走边摘掉手上的医用手套,白色的手套上还沾着鲜红的血。
盛明希看清餐车里的情景,已经急了,回给基里尔一个比他还凶的表情,指指还躺在餐桌上的金河俊,意思很明显:“你们在对他做什么??”
尤连卡拍拍基里尔,示意他让开,偏了一下头,让裴染他们进来。
没人再按着金河俊,他已经坐起来了,大口地喘着气,状况好像比刚才好了不少。
他眼睛上的白纱布换成了新的,不再是原本乱缠一气的样子,包扎得非常整齐专业,也没有再往外渗血。
只是他一直在用一只手按着喉咙。
尤连卡过去,先轻轻拍拍金河俊的手,又扳开他的嘴,随手拿起一个带着小灯的长长的金属棒,仔细检查了金河俊的嘴巴里面,才转过头,用手势跟裴染他们解释。
他不会指节密码系统,也不会电码,完全在表演哑剧,演得很像,和盛明希像是同一个戏剧社出来的。
他先模拟一个人蜷缩身体,痛苦辗转的样子,然后指指嘴巴,用力捂住。
好像在说,金河俊因为眼睛疼,在拼命忍着不出声。
他又摘掉脸上的淡蓝色医用口罩。
他张开嘴,指向自己的喉咙深处,然后用另一只手,坚定地做了一个一刀抹脖子的动作。
裴染突然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完全不能置信。
W在她耳边开口。
“裴染,你知道这个尤连卡在开兽医诊所的时候,那几次停业整顿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会帮宠物主人做一种手术:有人要养狗,又嫌弃狗天生会叫,就想给宠物狗切除声带。”
W继续说:“给狗切除声带在联邦是违法的,尤连卡的诊所生意不好,接了这种非法的活儿,结果被人举报了。他大概也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手术居然能这么用。”
裴染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尤连卡为了不让金河俊疼得叫出声,就像给狗切掉声带一样,切掉了他的声带。
他这算是在救人吗?
尤连卡观察裴染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情平静,指了指周围他的几个同伴,又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几个的声带也全都切掉了。
尤连卡指了一下两只眼睛,做了个冒出火焰的动作,又指了指喉咙,用两只手比了个叉。
他是在说,今天他那个因为隐形眼镜上有字,被烧得叫出声的同伴,就是因为没有做声带手术,所以才死了。
切掉了声带,就不会无意中出声,不会再说梦话,也不用再贴胶带,一了百了。
这办法够狠,够绝,但在这种出声就会死的时候,确实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
尤连卡把他的随身包转过来,给裴染看。
包里有个开着盖子的白色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整套工具,银色的金属在灯光下反着光,一尘不染,看起来相当专业。
尤连卡轻轻指了下裴染,又指了指工具,稍微偏偏头,像是在问她:
你想也切掉声带吗?
裴染沉默地看着他,摇摇头。
尤连卡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盛明希。
盛明希火速退后两步,一脸的“我谢谢你了,不用哈”。
唐刀不用他问,自己已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被迫不能说话是一回事,永远丧失说话的能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个人想法一致:就算冒着随时会死的风险,也不愿意自己主动切掉能说话的器官。
尤连卡用那双淡灰蓝
的眼睛温和地看看裴染他们三个,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又两手合掌,放在脸颊边,偏头闭上眼睛。
他是说:切掉声带,你们就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裴染他们三个一起更坚决地摇头。
尤连卡仿佛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眼神忧愁,不过并不勉强他们,回身扶刚做好手术的金河俊从餐桌上下来。
盛明希和唐刀连忙过去,表示不用他,自己扶住同学,带着他往回走。
尤连卡也跟在他们后面,从餐车这个临时手术室里出来了。
他不是要跟着裴染他们,而是去看了看那对研究古文字学的老夫妇。老大爷比比划划的,指着心脏,好像在跟他探讨身体不舒服的问题。
他把手按上老大爷的脉搏,偏头细数他的心跳。
另一边的座位里,一家三口中的妈妈也在向他招手,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这两天担惊受怕,估计是吓坏了,死命攥着妈妈的衣服前襟,状况也不太好的样子。
尤连卡对她们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马上就过来”。
这种时候,白大褂对大家有特殊的意义,他大概算是车上唯一的医生,非常尽职尽责。
唐刀却对尤连卡不太放心,又往前走了一节车厢,离开他的视野,才拍了拍金河俊的手。
啪——哒。
哒哒。
啪——
啪——啪——啪——
……
W是自动翻译机,裴染一点心都不用费,他已经帮忙翻出来了:“唐刀在问:你同意手术?”
金河俊因为眼睛受伤,流了不少血,现在喉咙又做了手术,人虚得脸色苍白,走得踉踉跄跄,不过还是能感觉到唐刀的手。
他摸索到唐刀的手,慢慢回答:
哒哒哒。
哒哒哒哒。
哒哒。
不用W翻译,裴染也知道,他说“是”。
他又继续敲:手术前,他让我摸自己的喉咙,带着我的手做切割的动作,又让我摸他的工具,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愿意。
是金河俊自己愿意切掉声带。
可以理解。
他疼得实在快坚持不住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哼出声,炸个粉碎。就像壁虎遇到生命危险,会扔掉尾巴一样,他决定放弃声带,救自己一命。
只是壁虎的尾巴掉了会重新长出来,他的声带却再也回不来了。
裴染问W:“如果你是金河俊这种状况,会选择割掉声带么?”
W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呢?”
裴染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腕上的手环震动,是国防安全部又发来一组新的图片。
图片依旧是W的简笔画风格,这次上面的人物很多,都在想各种办法,互相交流。
安全的交流方式,除了裴染已经知道的几种,
还有哑语手势,包括哑语的数字手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都是没问题的。
这都是黑井收集汇总的信息,就像W说的,经验正在一点点累积。
最后还有一张图片,提醒大家,目前暂时安全的交流方式,未必就一直是安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题,把人炸死,只能谨慎使用。
两千公里外,黑井基地。
进入沉寂五十七小时。
顶楼指挥中心旁边的小会议室已经布置好了。
黑井基地里最好的一张会议桌放在这里,周围围了一圈椅子。
抵达黑井的军方高层和行政官员组成了黑井临时决策委员会,正在举行每天的常规会议。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基地北边的屏蔽层一期工程。
一期工程在沉寂开始前,建造还没过半,不过屏蔽层发生器本身已经基本成形了。
首席执行官巴瑟威刚刚抵达黑井,还没太跟上状况,“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一期工程?核心屏蔽层不是已经能覆盖整座地下城市了么?”
W冷静的声音传来:
“沉寂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会影响各种装备和武器的使用。所有屏幕、仪表,甚至武器内部的部件,只要有文字出现,就可能受到打击,所以我们的各种自动化武器,能在外面正常使用的,少之又少。”
“一方面,黑井在迅速建立生产维修线,对现有武器进行改造,另一方面,如果一期工程能够顺利完成,屏蔽层的覆盖范围继续扩大,屏蔽层下,一切武器都能正常使用,黑井的布防范围就可以继续扩大,这对黑井的安全至关重要。”
巴瑟威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逐步落实了一期工程的进度安排,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是代理人W加进去的:重新评估黑井的决策流程。
W冷静克制的声音在小会议室里回荡。
“事实证明,目前的审批流程,完全无法应对外面瞬息万变的情况,耽搁的每一秒,都意味着屏蔽层外的千万条人命,我强烈建议更改流程,给我更多应急处理的授权。”
维纳元帅默不作声地靠在座椅里。
旁边的联邦财政部长倒是出声了:“恕我直言,代理人W,你是在要求跳过临时决策委员会,由你个人决定一切……”
W打断他,冷冷道:“首先,我不是一个‘个人’,我是人工智能,是由代码组成的程序,其次,我没有要求‘决定一切’,我只是希望在与联邦平民生命安全相关的决策上,能有更多的权限。”
德尔萨中将忍不住:“我就知道这些AI,野心勃勃,当初就不应该启用什么代理人……”
维纳元帅半天才说话。
“代理人W,我很相信你的判断,事实证明,沉寂开始以来,你的各种判断都是正确的,可是移交给你更多的权力,不符合联邦正常的决策流程和制度,甚至是违宪的。”
W回答:“如果制度会导致无数联邦公民失去生命,那应该改变的,不应
该是制度本身么?”
维纳元帅瞥了一眼旁边的宋晚。
人工智能看似是完全公正客观的,可是它毕竟只是工具,工具总掌握在使用工具的人手里。
代理人W背后,是以宋晚的家族为代表的东曼雅大陆的老牌军事家族。
联邦的各种势力一直在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维纳这次力排众议,启用代理人W,其他势力已经严重不满。
代理人W在启用前,接受过严格的审查,来确保它的公正性,不会夹带私货,在接管联邦的国防安全日常事务之后,表现也几乎无懈可击,各种反对的声音才算是小了一点。
但是现在突发危机,形势复杂多变,再给他更多的决策权,对风雨飘摇的黑井绝不是好事。
隔壁的会议大厅里,乔赛坐在原位,简单拼凑的工作台旁。
他去睡过一觉,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正看着面前的弧形虚拟屏幕。
他问:“你们隔壁的会还没开完?”
屏幕上,W还在他的虚拟房间里,这会儿没在喂他养的蟒蛇,而是坐在旁边一把织锦椅面的木质圈椅里,低头翻书。
圈椅旁的落地灯开着,在他完美无缺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是啊,”W头也不抬地回答,“从他们手里剥出一点权力,比从吝啬鬼手里抠出一分钱硬币还难。”
乔赛好奇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舌战群儒。”
“我知道,你现在正在隔壁小会议室舌战群儒,”乔赛说,“我是说,你在这儿,假门假势地在你的虚拟房间里干什么?”
W扬了一下手里的书,“你瞎么?看书。”
乔赛:“……”
乔赛小声磨牙,“我是吃错了什么药,才同意你把对我说话的语言状态调成自然状态八级。小心我断你电源,拔你内存。”
W冷冷道:“你嘀咕得再小声我也能听见。你能不能断我电源,拔我内存,这件事存疑,但是我绝对可以把你在黑井的餐食标准降低一个等级,今天我正在重新调整餐食分配呢。”
“啊……”乔赛火速转移话题,“你看书,在系统内部看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特地摆出一个看书的样子?”
W:“我愿意。”
乔赛按捺不住好奇:“你在看什么书呐?”
W飘出两个字:“。”
乔赛默了默,“?啊?”
“我刚刚已经看完了四万多本推理,有的还行,有的不太好看,”
W合上书,问得有点认真:“你有没有什么推理推荐?逻辑顺畅,却很难找到凶手的那种。”
“……呃……”乔赛仰起头,真的在脑子里搜罗,“……我大学的时候看过一本还不错的,叫什么‘西提斯特之河’……”
W:“西提斯特之河,我找找。”
W静默一瞬,就说,“看完了,第一十章我就猜到谁是凶手了。还有么?”
乔赛:“……”
明知道他这种速度很正常,乔赛还是有点抓狂,“你一个安全代理人,怎么突然想看推理了?”
他马上反应过来,“又是那个裴染吧?”
W随便“嗯”了一声,倒是没否认,“她说很有意思,我想看看有多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