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宁立在安宁宫门外等候召见之时,还在想着方才穿行的西苑园林。
西苑名字上听起来,像是紫禁城附属的小别院一样,其实,西苑比紫禁城还要大!
紫禁城占地约莫千亩,但西苑占地却足足有一千五百亩。且比起紫禁城里各种不得不修建的祭祀典仪朝会议政等建筑,西苑这边却多是园林马场豹房等景致。
用姜离的话说便是:紫禁城像工作单位,这里像游乐园。怪不得嘉靖道长后来修仙就搬到这里来住。
喜宁也是这般想的——皇帝自病后一直住在这,可见……是个既贪图享受帝王权柄又不肯守帝王规矩约束的人!
既要,也要。
从王振之前所作所为都被默许,也可知皇帝是个什么性情了。
他要的是让他舒服省心执掌天下大权的人。
至于这被执掌的天下里的人,过得好不好……
这又什么要紧。
天子高居云端,又不需要看到泥地里的庶民。他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贺章:陛下您看这大明天下强大富饶,远迈汉唐啊!您只管做天子受万民供养便是,这是陛下生来应该得到的啊!至于那些聒噪的总要败兴的官员,当然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闭嘴的!
这就是王振从前做到的。
喜宁想:我也能做到!尤其是现在王振已然因错丢了陛下的欢心,只能仗着旧情苟延残喘。
而从金英和兴安多被皇帝安排给郕王用,便知这两人虽能做事,但也不可心。
那么皇帝身边第一人的位置还空着!
自皇帝坠马王振不出,喜宁蛰伏了三月,总算等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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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等来了。
姜离此时竟然跟喜宁有差不多的心情。
这样祸害等级的宦官,她之前自然也问过金英此人状况。
谁料连东厂督主都说喜宁此人还挺老实的,比起王振别的狗腿,算是收敛的人——毕竟这个部门要贪也实在没啥贪的。
姜离:嗯,也是,秦桧年轻的时候还是个蹦哒着高喊“金国远夷,俗尚狙诈”,坚决反对割地的‘热血忠臣’呢。
姜离一时走神。
来传话的小宦官五福有点紧张,喜宁公公说他今日必须见到皇帝,请他通传的时候务必说的严重些。
开罪不起大太监的五福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陛下,喜宁公公说有极要紧的事儿要回禀……”
他说完,就见皇帝抬头道:“朕知道是何要事,让他进来吧。”
五福呆呆地想:哇,陛下果然是有仙缘,难道能掐会算?隔着门就知道喜宁公公要报的是什么事儿!
姜离:上赶着送死当然是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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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进门后,就以一种膝盖砸穿地板的气势,‘咣当’跪下来。
还是滑跪。
滑到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喜宁声音
颤抖饱含感情大声道:“陛下!陛下可知正身处虎狼之中,悬崖之畔!”
姜离淡然听着:这距离的震惊体,还是差点事儿的。
屋内静下来。
喜宁:……这时候陛下不该震惊,并且问‘何出此言吗’?
“哦。”
喜宁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应,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臣下居心叵测,皇上圣躬有危,奴婢便是万死,今日也要报给陛下!”
“瓦剌使臣至京,原是竭诚要与我大明复朝贡马市往来。然而有些朝臣却是百般阻挠两国交好——其意正在于养寇自重图谋军权,企图将边关将领都换做自家腹心!”
“这是何等居心啊。”
“陛下试想,郕王监国已三月,日日接会朝臣……”想到皇帝的脾气,喜宁的话拐了个弯没说郕王,说起了朝臣:“殿下年轻,难免被怀有异心的臣子蛊惑。”
“明明两国和谈可成万世之好,朝臣们却一味要耗费国帑而主战,岂不蹊跷?”喜宁伏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临场发挥了一下:“况且,天下臣民皆知陛下宏图伟志,欲遵太宗御驾亲征旧例。”
“如今陛下圣躬渐安,若再举兵亲征,只怕会被这些心怀不轨的朝臣在外暗害!”
“故而奴婢才道,陛下身处虎狼之中啊!若真叫他们拖延战事,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泼天祸患来!”
他掀起一点眼皮看向皇帝,果然见御座上的皇帝陷入了凝重的沉思。
姜离是挺凝重的:如果有什么祸患,那也是好人不够虎狼的缘故啊。
但别说,喜宁拿捏朱祁镇的脾气还挺准,刀刀挑着皇帝的疑心去:帝位、权柄,甚至性命安危!
一个自大到御驾亲征的人,可不代表不怕死。
这是两种兼容的属性——
朱祁镇被也先挟持到大同的时候,大同的臣子不得不奉上羊酒钱财。并派出官员去叩拜皇帝。
边臣们:这不是个事儿啊!
难道由着也先一路绑架着大明的皇帝敲诈到北京城去,岂不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于是总兵刘安便在派出去拜见皇帝的使者中掺了个机灵的,找到机会给皇帝传了个话:此乃大明之境,晚上我们派人接应陛下,争取把您营救回来!
甚至都安排好皇帝藏在石佛寺。
朱祁镇当场表示:不行,这件事太危险了,可使不得。朕是天子,若万一出事儿怎么好。*
这条尊贵的命,可是一点险都不能冒的,就算要回国,也得等大部队好生来接他护着他回去。
有危险的逃跑朕可不能干。
朱祁镇未必不明白这时候如果冒点险,从也先手里逃脱,所有边关将士们会立刻摆脱掉一个沉重的枷锁:不用再去思考敌人手里有自家的皇帝怎么办了!
可这份危险他不愿意冒!到底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
也正如夺门之变后,他心中未
必不清楚于谦的功劳,但为了帝位稳固,为了师出有名,也只好请有功之臣去死一死。
姜离看着面前巧舌如簧的喜宁。
见皇帝不似方才一般毫无动容,而是面露沉思,显然是起了疑心,喜宁忙趁热打铁——
“陛下,奴婢听朝上有些忠正之臣道:兵部于尚书始终不主和议,又频更边境朝臣,更巧言蛊惑郕王殿下,将此前陛下从内宫选派去边城监军的镇守太监,都私令斩杀了好几l个!”
喜宁心里很有数:从他决定以‘议和’事来讨好皇帝开始,他与现在总掌战事且坚持主战的于尚书,就是站到了绝对对立面。
那么,难道还傻傻等于尚书来找他的麻烦吗?
就在今日,一定要勾起陛下的疑心,让这位兵部尚书再也不能翻身。
何况……喜宁看的分明,于谦为人原本就不讨上位者喜欢,把柄也多得很——他还曾当众说过‘民与社稷为重君为轻’这样的话。
喜宁心道:便是圣人的话,也不是句句能挂在嘴边的。
君为轻?但君轻却能要了你的性命呢!
图穷匕见,既然都点到于谦的名上了,喜宁顿了顿,到底把话彻底说明白了:“此举可谓是挟外寇而为内患,别怀异心!”
‘异心’二字,只要在朝臣身上扣实在了,便是恕无可恕的死罪。
姜离掌下还按着于谦的奏疏。
简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借鉴的昏君模板不少,但可以借鉴的太上皇模板就比较少了。
刨掉朱祁镇这个有特殊留学经历的太上皇——剩下的太上皇,甭管是李隆基这种安史之乱后‘被太上皇’幽闭不出的;还是乾隆那种,名义上做了太上皇但其实军国大事没有一天放手的伪太上皇,都不太适用于她。
要抄作业,还得是——铁血大宋。
姜离原本要用的太上皇模板,就是宋高宗完颜构的:这位五十六岁甩锅给养子退位,心思明明白白,非常不要脸地写下‘朕在位多年忧劳万几l,宵旰靡惮,现思欲释去重负,以介寿臧,’从此‘一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以澹泊为心,颐神养志,岂不乐哉”!’[1]
言下之意:提心吊胆天天面对金打过来打过去的日子,朕过够了。
以后干活的事儿就交给下任皇帝,干的不好都是下任的锅!朕只负责以太上皇的身份享受尊荣,只要没人妨碍到他随心取乐即可。
完颜构退位后,美滋滋活到了八十一岁,新帝碍于名分与孝悌之道,在非军国大事上也都顺从于太上皇。
可以说完颜构用他的一生向世人证明了:什么叫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姜离最近原本就在琢磨完颜构的退位诏书。
而现在,喜宁跪在面前说着于谦的‘心怀异心’,此情此景,竟微妙的与秦桧诬岳飞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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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
在听到皇帝一句:“倒是难为你,来将此事报
朕。”后,喜宁的心脏被巨大的成功喜悦攫住。
皇帝甚至对他招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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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忍着满心沸腾的惊喜和膝盖的疼痛,也不起身,就这样卑微讨好膝行至皇帝身边。
皇帝道:“你刚才说,除了你之外,还有些‘忠正之士’,看不得兵部专权异心。”
“来,把这些人名写下来,朕亦要奖励这些忠心耿耿。”
喜宁略有些犹豫,下意识不想让人分自己的功劳,但细想想——他将来是跟王振一样常伴皇帝左右的。那朝堂上也得有自己的心腹,就像从前对王振百般讨好的官员一般。
写下些素日也对于谦怀有怨怼,会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官员姓名后,喜宁还是要向皇帝强调下他独一无二的用处——
“回陛下,奴婢会说达达话。”与瓦剌人可以无障碍对话。
如此不用鸿胪寺的人来翻译,他就可以作为皇帝跟瓦剌之间的传声筒,免得‘主战’朝臣们从中作梗。
最后喜宁叩首道:“陛下,臣虽不如王公公贴身陪伴陛下多年。但臣待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如今王公公为陛下祈福,闭门抄经不出。”
“奴婢只求日夜随侍陛下身边,略尽忠心死而无憾!”
哦,原来是想做王振啊。
“朕成全你。”
喜宁想做王振,这天下想要一个不背刺的皇帝。
都有,都会有的。
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