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祁钰一气儿说完请辞监国之语,心头也是百般滋味。
一瞬间掠过他心上的竟是常朝上的一幕:某日无逸殿议事,定王振亲信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私卖箭矢于瓦剌’‘延误军机侵吞军饷’等重罪。
他看过手里的奏疏,是边关将领郭登剖肝沥胆之言:因郭敬侵吞军饷过甚,他前两年刚到大同的时候,士卒可战者竟然才数百,马也不过百余匹。*
如今瓦剌攻城,他已与大同士卒约定:誓与此城共存亡。
且不是说说而已,在边境不少城池军堡的将领偷偷携家带口跑路后,言辞已经无法令士兵们相信了。
郭登为了鼓舞士气,索性天天着甲拎剑坐在城门口,表示瓦剌破门我先死。
但除了他这位守将以身作则,要想振作士气,必诛郭敬这等卖国之贼!
朱祁钰其实是见过郭敬的。作为王振的心腹狗腿之一,曾经也是在京城横行的人物。
那日无逸殿,他批红盖印下达处死郭敬之旨。
从前,见不平不快事,只有转头关起自家王府的门当看不到。
现在,却能令行禁止,朱笔之间正是非对错。
这便是只有身份尊贵和手握权力的区别。
因此在昨日母亲点出来后,朱祁钰也骤然惊觉,是的,如此权柄不能无由紧握手上。该他主动早日请辞,莫要与皇帝生出嫌隙,以福招祸。
只是……昨日吴贤太妃其实还百般叮嘱了他一件事,他此时却没有提——
母亲苦劝他:你自年少奉藩京师,是为着皇帝年少登基还无子嗣,如今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如跟皇帝请命早早去就藩吧,远离京城朝堂,只享富贵尊荣这才是最安稳的!
吴贤太妃的大半生可是完全遵守祖制,后宫嫔妃不不干政。
于是她心里有个很朴素单一的想法:先帝疼爱太后母子,江山社稷留给了他们,那么这天下的好坏也是先帝和当今的事儿!
谁做了皇帝就由谁去承家国之忧重。
吴贤太妃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孩子。
当时情况危急,皇帝是昏迷前下旨,郕王不得不接。
但现在皇帝都活蹦乱跳去朝上宰御史了,那自家儿子可别干监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赶紧去封地上,做个逍遥自在的藩王!
吴贤太妃甚至取出了积攒多年的私房钱:“为娘在这宫里又没有花钱的去处。这些体己你跟王妃都带走。”她拍着儿子的手道:“哪怕你去就藩咱们母子此生几不得见,也比你在这儿京城让我日夜悬心的好。”
还很实在地悄悄问朱祁钰,此番战时代政,到底也有苦劳,能不能趁机求求皇帝多要点封地钱财啥的,反正是一锤子买卖,将来就藩后无诏不得入京,跟皇帝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几面,别不好意思。
你要是脸皮薄不好开口,为娘试着帮你要点?
有枣没枣打
一竿子嘛,皇帝答应了是天降馅饼,被拒绝也不亏什么。
朱祁钰:……
但今日,朱祁钰没有提起就藩之事。
因平心而论,皇帝作为兄长对他这个王弟是颇友好的,但,皇帝作为天子,对朝政就完全不友好了。
眼下……
瓦剌已然有求和之意!
甚至已经遣使到来。
其实对瓦剌来说,此番哪怕大军进攻大明,想的也不是能一直打到北京城,直接干掉家底浑厚的大明,重建大元之类的(朱祁镇:没事有我在,助力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
向来北方游牧之族南侵,目的或许有很多,但一定都有一个最朴素的目标:抢劫!
起初,瓦剌也确实抢到了不少。但随着战线的拉长,宣府、大同等重城均坚壁清野,出兵就变成了亏本买卖。
况且,两国开战后,大明这边当即中断了马市贸易和朝贡往来,这让瓦剌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原本也先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通过打胜仗来迫使大明,将马市贸易的原则改的更有利于瓦剌。
如今,竟有些鸡飞蛋打之意。
大明可以拖,但瓦剌拖不起。再打下去,内部就要先崩盘了,也先这个大权独揽的太师也会受到人质疑。
故而也先遣使而来,除了有停战之意,还递了一封亲笔书信,想要与大明和亲——知道当今皇帝两女都不过三岁,姊妹也已经出嫁,因此只求朱家宗室女。
“这时候想求和?”英国公张辅断然道:“让他先把挟持了的哈密忠顺王倒瓦答失里放回去,把哈密卫、沙洲卫等地吐出来再说!”
王振专权的那几年,大明连丢四卫:哈密当年可是三番两次向大明求援过的,王振不知是不是收了瓦剌的贿赂,屡屡表示‘不必理他’。[1]
朝臣们纷纷上书都无用,英国公也是其中一个,简直要给他憋屈死了——他在永乐朝看着陛下设四卫保边,结果在正统朝又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被瓦剌人抢走!
那时候他都觉得:活得久也未必是什么得意事,我还不如跟着太宗陛下死了。
不过现在,英国公又觉得,哎呀活到七十五不够!至少要向佛祖再求几年,亲眼看着亲手促成着九边恢复如太祖太宗年间——那他也就无愧,可以含笑去见太宗了。
昨日还在无逸殿主持常朝的朱祁钰,心里也很安慰:与他接过来的时候相比,如今可以说是战局颇为明朗,攻守易势了。
所以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在交出监国权的时候提出就藩。
他生怕皇兄一看:瓦剌怂了我又行了准备御驾亲征;或者是被瓦剌的花言巧语哄骗,觉得和亲止战也不错,四卫也像从前王先生说的那样都不要紧——
朱祁钰想:皇兄信任他胜过朝臣,那他在京城的话,还是能劝一劝的。
**
“见济病了吗?”皇帝却没接他朝政事的话题,反而先问起了家事。
朱祁钰将心头各种思量先压下,点头道:“那孩子自幼有些体弱。”他还真不是拿这件事做幌子。
便是皇帝派太医院的人去查,也是无碍的。
他也着实发愁这件事。
姜离托着下颌:景泰帝独子朱见济啊。
史册上确实是八九岁就夭折的孩子。
但那孩子夭折的时间点未免太巧了点。
景泰帝登基后,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在景泰三年终于得偿所愿后,儿子却在景泰四年就夭折了。
或许是家族遗传的寿数不足——朱瞻基、朱祁镇都是三十多岁就驾崩;朱祁钰更是二十九岁过世,虽则死因争议颇多,但登基后身体也不是很好;而且再往后的三代皇帝,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也都没活过四十……
或许也有什么阴谋,已不可探知。
“小孩子是要精心照顾的。”朱祁钰就听皇帝温言道:“朕记得吴贤太妃很疼这唯一的孙辈。从前见济也常入宫请安。”
“如今冬日里孩子染了风寒,自不好出门的。想来贤太妃心中必是记挂。不如你将贤太妃接出宫去,在你郕王府住些日子。”
“也可让贤太妃安心。”
朱祁钰不期母亲竟然可以出宫小住,心下当即感动:“多谢皇兄!”
然而朱祁钰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随着皇帝的下一句话消失在了脸上。
“你也别太担心了——等朕修仙有成,替孩子摸一摸就好了。”
朱祁钰:?
修什么?
如果朱祁钰有时间在这乾清宫转转,就会发现皇帝书案上,还放着一本《说岳全传》第一卷。
不用说,看名字就知道是东厂倾情力作。而这第一卷,是从宋徽宗赵佶开始写的。
与这世上的幸福一样,古往今来的明君大抵具有差不多的素质,但这世上的昏君……一言以蔽之:守护物种多样性。
在就地取材用过了明朝许多皇帝的昏君举动后,姜离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昏君的丰厚宝藏——铁血大宋!
朱祁钰就见皇帝一脸郑重:“朕前日做了一个梦,见仙境宝光,颇有道家仙门之意。”
“就令宦官去宣个有修行的道人入宫,那道人听朕说完,又摆阵法一算:原来朕是天上玉皇大帝之子,来此人间暂代帝位超度众生。只是仙缘难断,终究还是窥到了天机。”
朱祁钰眼睛瞪的比他爱吃的榛子仁都圆。
他听着这走向熟悉的发展,忙打断劝道:“此等妄言,好似北宋妖道林灵素欺瞒徽宗之语。”
姜离摇头:“朕又不是宋徽宗,岂会被人蒙蔽?朕是自己先梦到了仙境。”
“对了,朕这两日还给自己想了个道号,等下就让人送去内阁,遍传群臣——九天长生玄阳万寿帝君。”
如果不是朱祁钰太震惊,就会发现说着这威武道号的皇帝,其实眼睛有点失去焦距。
姜离是正在看系统内屏幕,从嘉靖皇帝那近百字的一堆道号里,随即挑选了几个词。
**
就在乾清宫内皇帝展示道号之际,鸿胪寺,瓦剌使臣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见的人。
私自会面的时间紧迫,瓦剌使臣直奔主题道:“喜宁公公,数年前你也曾出任北使到过瓦剌,咱们也算故交了。如今还请公公帮忙,必不负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