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关卡的私库最深处, 狸君一改平日潇洒风流的模样,颤着手轻抚博古架上一个又一个的空缺,摸着摸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迟迟等不到主人出来的侍女一进屋, 就看到他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顿了顿无奈道:“主人既然不愿割爱, 为何还要故作大方?”
“……谁故作大方了, 我是真心想送她们东西, ”狸君说着, 又开始伤心,“谁知道这两个小丫头看着一个比一个爱美,进了我这私库却一件衣裳也不挑、一件首饰也不要, 尽拿我修炼疗伤的宝贝,我的还魂草……我的催灵丹……”
他跟叫魂一样, 叫着每一件被拿走的宝贝的名字,侍女看不下去了,劝道:“实在不行就要回来吧, 您要是不好意思, 奴婢替您去。”
“跟帝江的人要东西?”狸君反问。
侍女一瞬站直:“奴婢觉得还是算了, 反正关键的东西都还在。”
这句话多少给了狸君几分安慰,他叹了声气, 抬眸看向满屋宝贝里最普通的两件软甲。
“是呀, 至少这两件还在。”他欣慰道。
侍女也笑笑,正要再说什么, 余光突然瞥见两道人影, 于是赶紧屈膝行礼:“参见尊上、乐姑娘。”
狸君闻声回头, 便看到两人站在门口。
“狸君好。”乐归刚占了人家的便宜, 打招呼很是热情。
狸君看一眼她身上的棉布裙子, 和只是简单编起来的头发,不解:“怎么搞成这样了?”
“衣裙和首饰都太沉了,乐归实在无福消受,便都换下来了。”乐归解释。
狸君一顿:“阿花呢?也换了?”
“嗯,她怕碰坏那些小花,便都从头上摘下来了。”乐归又道。其实这话说得委婉了,事实就是阿花也受够了要时刻保持端庄,便能拆的全拆了。
狸君闻言默默看向帝江,帝江眉眼淡定,显然对乐归和阿花的选择并不意外。
“原来是我多此一举了,”狸君无奈笑了一声,这才步入正题,“你们不在屋里好好研究新宝贝,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
帝江和他对视片刻,突然勾起唇角。
狸君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正要开口逐客,乐归就开口了:“尊上要我将此物还给狸君。”
说着话,把流光溢彩的凤冠递给他。
狸君眉头一挑,眼神询问帝江这是何意。
帝江语气平淡:“本尊娶妻,何至于要蹭别人的凤冠用。”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狸君倏然笑了:“好你个帝江,对乐姑娘还真是有心啊,乐姑娘心里一定很感动吧。”
【想多了,他是因为本性过于自大,才不屑用别人的东西结婚,跟我本人没什么关系。】
乐归一脸乖巧:“是呀是呀,很感动。”
帝江睨了她一眼,也懒得更正她的想法。
“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只好收回凤冠了。”狸君故作遗憾地接过凤冠,其实心里比谁都爽。他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珍贵的东西,这个凤冠虽然不是什么法器,但足够漂亮和珍贵,是以一直被他珍藏多年。
天知道乐归要拿走凤冠时,他的心里滴了多少血,没想到因为帝江一句话,这东西又回到了他手里。狸君愉悦地将凤冠摆回原处,越看越觉得喜欢。
“乐归,再挑一件。”帝江突然开口。
狸君表情一僵:“等、等一下,什么再挑一件?”
“不是要送十件?”帝江撩起眼皮看他。
狸君顿觉压迫感十足,心里当即怒骂帝江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想用对付外人那招对付自己。他挤出一点微笑,故作淡定道:“十件已经送过了,如今这个凤冠是乐姑娘给我的回礼,一码归一码,怎好再挑一件。”
“是呀尊上,狸君已经送了很多东西了,再挑得多不好意思啊。”乐归劝道。
帝江玩味笑笑:“那便不挑了。”
以狸君对他的了解,他肯定还有后话。
果然,帝江:“乾坤袋拿出来,将这里所有东西都打包了。”
“……帝江,你不要太过分,我这儿单是结界就有七千八百层,你如今仅剩两千年修为,真当可以像以前一样为所欲为?”狸君板起脸。
帝江眯起长眸:“不如试试?”
“别呀,”乐归赶紧挤到二人中间,先是劝帝江,“狸君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才会答应送我和阿花礼物,你怎么能再强取豪夺伤朋友的心呢。”
又去安抚狸君,“狸君您别介意,您也知道尊上乃魔气所化,自来天生地养没人教授他规矩礼仪,你可是他唯一的朋友,若是连你都跟他交恶,那他以后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狸君见她一脸焦急,不由得笑了一声:“放心吧,我太知道他什么人了,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之交恶。”
帝江的脸色也缓了下来:“开个玩笑罢了。”
乐归:“……哦。”
她看起来放松了些,但挡在两个大男人之间,瞧着还挺可怜的。
狸君心念一动:“不过你们来都来了,也不好叫你们空手而归,这样吧,乐姑娘你再选一样东西凑够十件,免得某人说我小气。”
最后一句话针对性十足了。
帝江勾起唇角:“听见没有,去选吧。”
“但是只能选衣裳首饰。”狸君刚才还说自己不小气,一听到帝江说话,就立刻小气地加一句。
乐归眼睛亮晶晶:“什么衣服都可以吗?”
满脸期待,依然是个喜欢漂亮衣服的小姑娘。
狸君笑了:“什么衣裳都可以,你方才拿那么多疗伤的圣药,都是为了帝江吧,这次就顺从自己的心意,挑一件……”
乐归把墙上灰扑扑的两件软甲拿了下来。
狸君表情彻底僵住了。
“赶紧谢谢狸君。”帝江缓缓开口。
乐归:“谢谢狸君,狸君真是大好人!以后您就是我亲哥哥……”
没等她把话说完,帝江便揽着她的腰如一阵风般消失在门外。
狸君还在原地站着,像一只大雪天冻僵的猫,一直没说话的侍女面露同情:“主人……您好像被他们夫妻俩算计了。”
侍女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狸君猛地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怒骂帝江。
侍女听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词,默默抠了抠耳朵,等他冷静些后问:“您去要回来?”
“要什么要,东西出了私库,你当还是我说得算?”美人生气依然是美得风情万种,“罢了罢了,这些年也没少去无忧宫打秋风,就当是送他们的成婚贺礼吧。”
狸君这么宽慰着自己,仍然觉得肉疼,呜咽一声回屋睡伤心觉去了,侍女嘴角抽了抽,真不懂自己当年为什么会觉得这位活了上万年的大能高深莫测。
另一边,乐归的马屁还没拍完,就被帝江带回了主寝之中,看着手里两件灰扑扑的软甲,有些不解地问帝江:“尊上,你想要这东西直接抢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演这么一场戏?”
帝江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没听他说?本尊如今的修为只剩两成,而他私库里的结界却比上次本尊来时多了一倍,没有他的允许,本尊从那儿拿不到任何一件东西。”
乐归恍然,又开始研究软甲,可研究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最后只能再次求助帝江:“尊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效吗?”
“藏魂衣,言外之意穿上之后连神魂都能藏起来,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攻击不到。”帝江言简意赅。
【你们《至尊》还真喜欢用魂字命名呢。】
乐归心里吐槽一句,又生出新的不解:“发现不了我大概明白什么意思,就是隐身了呗,攻击不到何解,难不成这衣裳还有防御功能?”
“防御尚有被发现的可能,而这件软甲一旦穿上,就可以彻底化作虚无,既是虚无,攻击有什么用?“帝江反问。
乐归和他对视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再看这破破烂烂的软甲时……这哪是软甲啊!这明明就是保命逃跑的神器!
“有了这东西,以后岂不是再也不怕被人抓了?”乐归激动。
帝江扫了她一眼:“一件软甲最多只能用一次,一次最多只能维持三日。”
“三天也不错了,试炼大会时要是有这东西,我们不跟人打架不也能顺利逃跑了,尊上你又何必受那么重的伤。”乐归说着话,把两件软甲叠好递给帝江。
帝江挑眉:“干什么?”
“给你呀,这不是你想要的么。”乐归歪头。
帝江轻嗤一声:“你觉得本尊用得着?”
没等乐归回答,他便起身去打坐调息了。乐归静止了半晌,才意识到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高兴地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保命神器,get!还是两件!】
今天收获太多了,乐归心情愉悦,跑去找阿花炫耀,可惜阿花一面镜子,对这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闻言也只是在镜子里翻个身继续睡。
“我下午不带你出去玩了!”乐归凶巴巴。
阿花轻嗤一声表示随便,反正她现在随时可以召出一个侍女带自己出去,把乐归气得敲了镜子一下。
在狸君府中住着可比在桃源村时舒服多了,每天不仅有各种美味佳肴,还有美人可看,最重要的是狸君这人虽然在送礼物时非常肉疼,但平时的确大方得厉害,每天给乐归和阿花发一笔零花钱,让她们可以去街上尽兴买买买。
乐归在这里住了几日,大概也明白了,如果说这里的城乡是和凡间隔开的,那狸君的大宅邸和这里也是隔绝的,只不过是单方面隔绝,百姓们照常生活,全然不知某个偏僻小巷里某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就是进入奢靡府邸的大门。
一连住了小半个月,用尽了乐归拿的药,帝江的修为总算恢复如初——
这个如初,指的是仅剩的两成修为,至于那为了修复伤口用去的两千年修为,以及给了阿花的六千年灵力,却是再也没有了。
“以他的修为,两成功力也足以继续胡作非为了,更何况他是魔气凝聚而生,三界魔气不竭,他的修为便生生不息,想恢复巅峰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狸君作为帝江的好友,对他失去的修为并不心痛。
帝江也是如此,甚至连修炼都惫懒了许多。
朋友相聚,终有离别日,在狸君府邸住了一个月后,帝江决定带乐归和阿花离开。
分别的前一晚,狸君在庭院里举办了盛大的告别宴,乐归看着天上炸开的烟花,一时间有些痴迷。
【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帝江扫了她一眼。
今日的她没有和阿花同坐,而是坐在了他身边,所以心声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烟花一声声炸开,化作各种盛大的美景,乐归起初看得还算尽兴,渐渐的只觉耳朵都要聋了,于是小小声问旁边的侍女:“烟花还要多久才结束?”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侍女含笑低头:“主人为表对诸位的重视,将这些年攒的存活都拿了出来,少说还得两个时辰呢。”
【这好像已经放了一个小时了吧,两个时辰是四个小时……所以谁家好人放烟花能一次性放五个小时啊!就没考虑过环保问题吗?!】
乐归对侍女回以礼貌的微笑,一回头便对上了帝江玩味的视线。
她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不想看了?”帝江反问。
他的声音不小,今日终于坐了一次主位的狸君便看了过来。
“怎么会,这么漂亮的烟花,说不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了,我当然是想看的。”乐归虚伪客气,其实心里想的是,【老天爷,下一场大雨吧!赶紧让我耳朵清净一下!】
帝江笑了起来。
狸君无视他,直接对乐归道:“既然乐姑娘喜欢,那等你们成婚那日,我再送一场比这还盛大十倍的烟花。”
“真的吗?那可真是要谢谢狸君了。”乐归一脸惊喜。
【妈耶这场就够吵闹了,再来一场盛大十倍的,等烟花秀结束,新娘子的耳朵也聋了。】
帝江笑得更愉快了。
狸君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觉得他今天有点疯癫。
他和乐归的对话这么正常,有什么可笑的。
短暂的闲聊结束,乐归看着漫天烟花,继续祈祷下雨,帝江垂着眼眸,看着酒杯在自己的手中轻转,转着转着突然停下。
轰隆隆——
一阵雷响,下一瞬天地变色,瓢泼大雨突然浇熄了烟花。
乐归震惊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大雨,直到雨水淋在地面,带来潮湿的泥土气息,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成真了。
【……不是吧,我许愿这么灵吗?!】
雨下得很大,却在坐席上方主动分流到其他地方,几人身上依然干燥如初,乐归只顾着震惊,也没空看头顶神奇的景象,更没注意到狸君和阿花无语的表情。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拨云见月,庭院里一片宁和,待到狸君大手一挥,所有的水汽消失不见,便与没下雨之前全然一样了。
唯一的不同,是没了吵人的烟花。
乐归用力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极好地端着狸君特制的‘儿童特供酒’喝了一口,恰好阿花也喝了一口,两人同时露出被辣到但想继续喝的表情。
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吃到最后乐归已经晕晕乎乎了,没骨头一样靠在帝江身上含糊问:“狸君不是说这酒小孩也能喝吗?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晕了。”
“的确是小孩也能喝的清淡果酒,可架不住乐姑娘的酒量差啊,”狸君笑着说了一句,一扭头就看到阿花也趴在桌子上,一时间更是哭笑不得,“看来我以后再招待你们,要往酒里再加些水了。”
乐归脑子已经糊涂了,傻兮兮地笑了一声后望天。
【星星真多啊,完全不像刚下过雨的天空呢,这时候要是有一碗冰沙吃就好了,冻好的冰块磨成细碎的沙,加点蜂蜜牛奶和水果,真是健康又美味……】
她吸了一下鼻子,想到这个世界没有冰沙,眼圈突然有点红。
帝江将酒杯放下,一抬眸便对上了狸君的视线。
一刻钟后,酒席上只剩下两个喝儿童特供酒也能醉的两个家人挤在一起喝酒,阿花好歹还保持几分清醒,推了推乐归问:“喂,主人和狸君呢?”
“嗯?”乐归迷茫抬头,“我想吃冰沙。”
阿花:“……”
屋顶之上,狸君看到乐归傻乎乎的样子笑了一声,一扭头便看到帝江正靠在屋瓦上看星星,一时间有些惊讶:“我是醉出幻觉了?竟然出现魔界之主看星星的幻觉了。”
帝江扫了他一眼,用眼神问他把自己叫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废话?
狸君笑了一声,拿着酒壶随意喝一口:“你与从前相比真是变了许多,看来乐姑娘的出现,叫你也觉出些活着的乐趣了,挺好。”
“你整日待在这秘境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帝江问。
狸君:“你整日打打杀杀又有什么意思?”
帝江轻嗤一声:“是挺没意思。”
“是遇见她之前就觉得没意思了,还是遇到她之后才觉得没意思?”狸君追问。
帝江抬眸:“有什么区别?”
“你心里明白。”两人打哑谜。
良久,狸君丢给他一个瓶子:“药炼出来了,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真是一遇见你准没好事。”
“多谢。”帝江难得道谢。
两人静默片刻,狸君突然问:“所以,是认准她了?”
帝江将手里的酒杯往下方一扔,精准地砸碎了乐归即将拿到的酒,乐归和阿花同时吓一跳,像两只受惊的土拨鼠一般抱在一起。
帝江愉悦地笑了一声。
“……你什么喜好。”狸君无语。
帝江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那倒未必,不过是觉得有意思,想试一试。”
“你就嘴硬吧,从渺茫山到魔界,至少有三十余条足够安全的路,你若非为了她,又怎会专程从秘境这条路走,”狸君勾唇,一副看穿了他的样子,“还有,你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找我,反而住在凡人的村子里,怕也是因为她喜欢那地方吧。”
帝江闻言顿了一下,扭头看向他。
狸君立刻八卦心起,期待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帝江:“你比桃源村村头的那个老妪话还多。”
狸君:“……”
怼完狸君,帝江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完完全全把两个酒鬼交给他善后。
“对我也真够放心的。”
狸君好气又好笑,自顾自把剩下的酒全喝了之后,却还是认命地从屋顶一跃而下,准备收拾烂摊子,结果刚落到地上,侍女便端了一碗东西过来。
“这是什么?”狸君突然来了兴趣,“看起来和酪浆不太一样。”
侍女连忙避开他的手:“这是尊上叫人做给乐姑娘的。”
狸君:“……”
要不是为了保持形象,他这会儿倒是想翻个白眼。
乐归已经快要睡着了,听到响动后突然惊醒,睁开眼便看到了一碗冰沙。
是冻好的冰块磨成的细细的沙,淋了蜂蜜和红糖,还有牛奶和各色水果。乐归浑浑噩噩的,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唔,和奶茶店买的味道不一样,但也很好吃。
刚才生出的那些惆怅顿时被一碗冰沙治愈了,她吃得心满意足,等最后一口吃干净了,便往已经昏睡的阿花身上一歪,彻底睡着了。
“这东西就这么好吃?”狸君看着空了的碗,表示很不解。
侍女一边笑说没吃过不知道什么味道,一边点着乐归的眉心,手指一勾勾出来一缕白丝。
白丝落在空气里,顷刻间消散,狸君眉头一挑:“为何要消去她这段记忆?”
“奴婢也不知道,尊上若是不想让她吃,就直接不叫人做就好了,既然叫人做了,也让她吃了,为何还要消去记忆。”侍女同样不解。
狸君斟酌片刻,轻笑:“或许这东西本就不该让她吃。”
“那就别让她吃就是,为何……”侍女眉头轻皱,觉得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狸君看一眼乐归,虽然没了吃冰沙的记忆,但唇角却始终挂着笑意,全然没了之前的难过。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狸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