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了一半的阁楼内火光昏黄,碎砖、断木,破旧的纱幔散落一地。
王先踉踉跄跄走出,灯火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尊具有无限伟力的魔神。
可当视线落于本人,才可见其狼狈。
他步履蹒跚,神情恍惚,浑身上下不知为何冒着淡淡的青烟。
湿润蜷曲的长发,好像水草似的披散下来,遮挡住了面目。身上的短袄破烂,似乎是被利器勾破,露出内里白色的棉絮。
左袖、下摆、裤腿处,都有黑乎乎的印迹,一股焦臭味随风飘荡。
他到底干了什么,搞成这幅模样?
周俭心中一阵惊异,这王先才从他们手底下逃走了多久,就落得如此凄惨,这人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虽然腹诽不断,但周俭还是没有丝毫轻视,起身就要去护住曾氏。
可王先比他更快。
他手中虽没有武器,却伸手成爪,如急电般飞射向曾氏。
眼中迷茫被愤怒所替代,双目通红,好像一头发怒中横冲直撞的公牛。
曾氏这时不过才退到石阶之下,根本没有料到王先会如此突然地发起攻击。
一慌神好像忘记了该如果闪避,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任凭王先的虎爪逼近。
“呼!”
曾氏听到耳后发出异响,那是风的声音。
今夜本无风,她也未感到风吹拂身体的凉意,但又何处来的这般狂暴风声?
曾氏的还未细想,突然袭来的狂风就将她耳畔的长发吹起。
钢铁与空气摩擦的响动灌入她的耳朵,像是有无数飞虫钻入耳内,逼得她直低下头去,想用手捂住耳朵,以求缓解这又疼又麻的感觉。
余光撇去,一柄长刀已划过她的侧脸,刀锋漆黑,在月光下也不见一点光亮。
刃口避过她的身体,划过一个半圆,直劈向正袭来的王先!
这样的刀势虽不似熊烈此前的粗犷,却更犀利、准确!如同精致的解牛刀,寥寥几招,便能将敌人的进攻拆解干净。
王先见到周俭持刀而来,似乎也略微清醒一点,不再如蛮牛般只进不退。
他错步一顿,侧身险险避开,但胸口还是被激烈的刀风划开了浅浅的血痕。
痛觉和鲜血似乎刺激了王先的凶性,隐藏在湿发之下的眼睛闪动幽光,他怒喝一声,张开双臂,直直冲向周俭的刀口!
这是要找死?
看到王先的架势,周俭吓了一跳,手腕抖动,连忙变招。他以刀身横拍,先击王先头颅,再用侧踢,将他踢飞进杂草丛中。
一阵草波轻扬,尘土溅起,王先终于暂时没有了声响。但周俭还是凝视着将王先遮住的那片草丛,不敢放松警惕,心中却翻涌出一阵复杂情绪。
刚才面对王先自杀式的进攻,他逃避了。他虽然是大盛第一战将周烨的义子,虽然从小就向往沙场,渴望斩敌酋、诛贼寇的快意,但是,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他还没有真正杀过人!
话本里,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怕将军斩首千百敌寇,也不过是胜利的注脚。但当他真正面对送死的凶徒,面对自己随手可以夺去的生命时,绝不仅仅是挥手一刀那么简单。
“他怎么一个人?”
在周俭还在自责不敢面对死亡时,曾氏终于稳定了心神,跑过来问到。
她这番询问,可谓恰到好处,既提醒了周俭,王先的同伙可能还在暗中,需要提防。也提醒了藏在一旁的段天翊,不要轻易露面。
可话音刚落,杂草中传来一阵阴阴的笑声。
这笑声低沉、沙哑,宛若夜枭哀鸣。王先缓缓爬起身来,不顾身上的草屑、土灰,也不管额头上流下的鲜血,只是仰天放声狂笑。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到头来竟被一个死老头算计,咳咳...哈哈哈......”
他的笑牵动了身上的伤势,不断咳出血来,但他好像浑然未觉,任由鲜血流淌,自顾自地走向院外。
“等等!”
周俭见状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跑去拦在王先身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死了?”
虽然此时的王先疯疯癫癫,但若让他就这样走了,那他所经历的、和他口中念叨的事,又从何处去知晓?
见周俭将自己拦下,王先并未反抗,而是简单的擦了擦嘴边的血,阴恻恻地说到:“你想知道?去那里面看一看啊!”
他指了指那座阁楼,又碎碎地念着:“阿愁死在那里,老头死在那里,你们进去...嘿,你们进去了,也会死在那里!”
说的什么东西?
周俭一头雾水,只是大约知道了,那座阁楼里,似乎是有着非常危险的东西,王先的的同伴也死在了里面。
至于说老头......
“门房里的老者是被你杀的吗?”
段天翊不知何时已来到周俭身后,他面向王先,面容冷峻、目光怜悯。
“嘿嘿,没错!就是老子杀得!他还想暗算我们,就凭他?就...就凭他。”
“他杀了你的同伙,所以你杀了他?”
段天翊继续问到。
周俭侧头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感觉十分厉害。
王先这时终于变了脸色。
他不再笑了,目光沉得像院子里的那一池腥臭的死水。忽然,他抬起双手,猛地锤击自己的脑袋!
“咚、咚、咚!”
像一只小鼓被用力敲打,王先的拳头越来越密,敲击的闷响声几乎连成一片。
“阿全死了、阿愁也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为什么没有死!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跪下去,疯了一般用头撞击地面,发出比刚才更剧烈的声音。
但这样的情形很快就停止了,在一声刺耳的吼叫之后,王先瘫倒在地,竟晕了过去。周俭上前检查片刻,对段天翊摇了摇头。
“脉搏很乱,恐怕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段天翊蹲下去,提起灯笼,仔细看着王先身上的伤痕,有利刃刺入的洞口、有火焰烧焦的痕迹、有钝器击打的乌青......
如此伤痕累累,可见其人在阁楼中经历了何等凶险。
“先将他绑起来吧。”
段天翊嘱咐了一句,便独自走到阁楼前。他仔细看去,这阁楼除了底层那黑黝黝的厅堂,着实想不出还能在哪里藏着凶险。
“震动是从地底传来的,此处必有暗道通往地下!”
曾氏走上前来,神色紧张。
“我刚才在里面发现了这里,小鸢一定也被带进去了!”
她拿出一个荷包,雪白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株萱草,隐约有淡淡的香气传来。段天翊认出,这是小鸢此前佩戴在腰间的荷包,曾氏能在这里找到,足以证明她的推测。
面对救女心切的曾氏,段天翊实在难以说出一个“不”字。更何况,若是这阁楼里真藏有密道,他也必须前去看一看。
“你放心,这一阵也没有异响,小鸢应该还是安全的。等我们进去,必定能救下她来。”
他一边宽慰到,一边朝阁楼内走去。此中到底是何情形,总是要亲眼看到,才好下判断。
“等一下!”
刚把王先捆在树上的周俭赶来拦住了他,黑色的眸子认真的盯着他说:“我先进去!”
说罢,便独自一人持刀前行,进入到那件还有着些微光亮的阁楼中。
段天翊望着周俭的背影,感到一阵欣慰。
他与周俭合作不久,但也清楚,这位秦国公义子,不仅面上冷傲,内里也是心比天高。一开始愿意在自己手下做事,也只不过是看在秦国公的面子上,种种行事也是谨守本分,少有如今这般主动,更别提什么同袍之情。
而今,看到周俭已能顾及同伴、周全处事,他也算没有辜负秦国公的重托。
“大人的同伴真是可靠。一会儿大人你不妨留在外边,让那位与我一同进密道探查便是。”
曾氏上前建议到,却没想到直接被段天翊拒绝。
“无妨,这里的秘密,我总要自己亲眼看看,才能有所推论。旁人所说,终究是做不得准的。”
只此一言,二人在无话说,静静地等待周俭探查的结果。
......
宵征回到停放熊猛尸体的院子里,看见甘棠与熊烈二人正一前一后,沉默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见到他的到来,甘棠起身走来,身形轻盈,神色不同于以往的平静,眼中闪着微光。
这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合作不久,却已彼此了解的二人,自然能够通过对方细微的神情、姿态得出判断。宵征立刻迎上前去,看了一眼仍旧坐在石阶上一动没动的熊烈,问到:“你们发现了什么?”
甘棠见他如此问,也不奇怪,反而眼角弯弯,神秘地说到:“今晚发生的事,应该与十年前杨家军覆灭有着很深的联系,熊烈已经把他所知道的真相告诉我了。若这个真相能与其他几人对质无误,今晚之事也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她本以为,说出此话,宵征必将和此前一样,急匆匆地询问自己真相为何。但夜静无声,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提问。
她仔细看去,只见宵征神情有些木楞,浑身僵直,就如同他手中紧握的长棍一般。他口齿张合,发出如夜风轻拂般的声音。
“十年前...真相...真相......”
“你...你没事吧?”
甘棠不知道什么刺激了宵征,有些不安地拉扯着他的衣袖。
宵征被牵动着回过神来,不顾甘棠,如急速飞过的大鸟,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直奔前方熊烈。
“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人虽已停在熊烈身前,但卷起的烈烈狂风,将二人的须发吹得散乱,像无数冲天而起的旗帜。
他一双眼睛直刺熊烈双眸,仿佛能从中挖出想要的答案。
熊烈皱了皱眉,语气略带不满:“怎么?真当我是你们的阶下囚不成,还想审问我一遍?”
“我问你、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宵征咬着牙,将问题一字一句地问出。面对这个他追寻了数年的答案,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小子,别太嚣张.....”
熊烈话未说完,但见眼前棍影如幕,如孔雀之屏散开,带着残影向自己奔来!
他自是不会怕了什么,手中重刀一伸,便硬碰硬的对了一击。
力道还行。
他心中还有闲情点评一句,却见宵征就势后退半步,侧身而立,长棍后拉,半藏与身后。在他未及反应之际,化作一点乌光,直刺而来!
这棍影似被月色包裹,有一层柔柔的光亮,将其间凶猛、爆裂的枪势压制,让其在刺中一瞬间,才释放出来。
没错,熊烈就是在这一棍中,看到了枪法的影子,看到了曾经惊艳过他一声的至烈一枪。
虽然武器不同,虽然这一棍的气势还是弱了几分,但神韵绝无二值。
他抬起的刀再没能拔出半分,这一棍就擦着他的耳朵划过,如刀切豆腐般,刺入身后石阶。
熊烈仰起头,看着被这一击带动得头发狂舞的宵征,心中叹了一口气。
“住手!”
甘棠此时才赶过来,一手按在宵征的长棍上,紧张的看着她的同伴。她虽不清楚宵征为何如此暴烈,但还是挺身而出,想要制止住他做出过激行为。
好在宵征这一击后,也算冷静了下来,双目微阖,不再说话。
三人心中各有波澜,院中一时陷入了沉寂,唯有闪烁的星辰,和夜风吹动的长发,证明着这并非一幅静止的画面。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是夜莺第二次轻鸣后,熊烈才用有些颤抖的话问到:
“你...是杨家后人?”
这一句,不仅是他,就连甘棠也震惊起来,一同看向如石像一般沉默的宵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