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甚好

原来,披斗篷者正是当今二皇子,刘桓。

半月前,他和七皇子刘甯,被圣上分别遣去了禹州和鲧州。自古以来,此二地常发水患,每至夏季多雨时节,沩水汹涌泛滥,三年两决口,实乃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太子刘崛薨后,圣上一直未另立储君,也未将皇子封王。

九皇子年幼,储君人选惟刘甯刘桓二者其一。

圣上此次将两人派去禹鲧,意图十分明显,便是想让兄弟二人在治理水患上各展神通,看看孰优孰劣,以作衡量。

刘桓闻言,神色十分为难。

他郁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急切道:“吾自知不该如此莽撞,但禹州刺史王巍不为我等所用,处处掣肘,你之前谋划的两条计策,皆被王巍否决。吾上京来,想亲自与陈大人、许大人知会知会,将王巍贬出禹州。否则束手束脚,安能行事?”语毕,又将酒杯大力拍在桌上,长眉扬起,“此次若不能盖老七一头,怕在父皇心中,吾便要永失位置了!”

水患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一来就给他布置难题。更莫说那年约六十的老臣王巍,出了名的正直不阿铁面无私。王巍曾是朝中砥柱,可惜不知哪儿学了身臭毛病,一言不合就死谏,把他父皇都给整怕了,这才将他调去禹州做刺史。

他刘桓时运不济,偏偏要跟这臭石头共事,光想想都觉得头痛。

秦衍风知刘桓是个草包德行,对他匆忙上京,感到不愉。

“二殿下何必忧心至此?区区王巍,便让你自乱阵脚。若那边知晓,奏你一本,你如何自圆其说?”

面对秦衍风的话,刘桓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他才重重叹道:“衍风,吾心甚乱矣!”

秦衍风三年前暗中投奔他,屡出良策,刘桓逐渐卸下防备,对他完全信任。刘桓身边不乏良臣,但无人如秦衍风深谋远虑,堪担大任。有朝一日他有幸夺得江山,定要予秦衍风为肱骨权臣,方能对得起多年亦主亦友之情。

刘桓又问:“你且说说,吾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秦衍风望了眼窗外,暮色四合,天色已完全暗下。

他右手食指轻叩着桌面,似在拟定什么。

片刻后,才沉声道:“二殿下,王巍不足为虑,此人虽心高气傲,却是是忠心良臣。他不服你,想必是听信了那些关于殿下负面的流言蜚语,待在下想个法子,倒可将此人收为己用。”

刘桓想到王巍那张刻板的棺材脸,心下不喜,却也不反驳。

他闷闷道:“吾收到密报,老七不知从哪儿请了一个治理水患的隐士出山。此人有大才,提出了疏通河道,底泥疏浚之法,已开始动工。”说完,刘桓便从怀中抽出一叠纸,递了过去,“这是暗桩誊抄来的治水方案,吾仔细看过,甚妙。吾打算依葫芦画瓢,与老七用相同法子,届时无功无过,父皇也评不出高下来。”

秦衍风接过方案,随意翻两下。

他拥有上一世记忆,知道此次治水,刘桓学了刘甯的疏通之法,却挨了骂。他手下没有刘甯的能工巧匠,不会精打细算,用同样的法子,却在户部高出一半开支,反而惹来圣上猜忌贪墨,被一通彻查。刘甯顺势使计,果真被揪出了吏部几个卖官鬻爵的官员,让刘恒元气大伤。

秦衍风将一沓方案随手搁在桌边,断言道:“这法子用不得。”

刘桓没想他潦草看了一眼,立刻否定。他追问:“为何?”

刚得到方案,他就和手底下的幕僚论过,皆觉此乃极佳的良策。

秦衍风眉宇间一片镇定,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从容画起草图:“禹州虽与鲧州相临,但地形不同。鲧州十三里外,便是飞马河,七殿下塞旁决以挽正流,筑近堤以束水攻沙,筑遥堤防洪水泛滥,这些举措都建立在有飞马河分流的情况下,对洪水和泥沙有调整作用。但禹州地势较鲧州更高,西南两边荒山环绕,若要疏通,翻山越岭倒腾泥沙,需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倒不如直接堵!”

“堵?”

刘桓惊了一跳,他仔细想了想,忙皱眉驳斥,“如何使得?便是连三岁小儿都知晓,治理水患,宜疏不宜堵。衍风,你让我堵,岂不是将我推入火坑?”

“二殿下言重了。”秦衍风已然在桌上用酒水绘出了禹州简单的地形图,叫刘桓来看,“禹州地势高,沩水北下游便是鲧州分支。加固堤坝,将南边的龙口堵住,洪水自然而然从北流入鲧州境内。七皇子不是在改道疏通吗?那就移祸江东,将烂摊子撂给他便是了。”

刘桓眼神微微发亮。

是了,父皇只让他们治理水患,只要禹州安稳,管他是疏是堵。

刘桓琢磨了一会儿,却又拧起愁眉,指着桌上未干的地形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南边的龙口宽近二十丈,水流湍急,要将这里合堵住难于登天!”

对此,秦衍风早就找到了应对之策,丝毫不觉慌乱,沉静道:“河面宽,水流急,可先堤坝墩子分割成数分,这样一来,决口增多,但水流量会下降,这之后再慢慢封堵。”

这个法子着实大胆冒险,此前还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刘桓犹犹豫豫道:“这样很可能会决堤,决堤后,又要重新建堤坝墩子,工程量更加浩大。即便吾应允了,那愣子王巍也绝不会同意的。”

秦衍风知道刘桓是个畏首畏尾的性子。

他沉默了一瞬,旋即起身,宽袖两拢,朝他微微一拜,端的渊渟岳峙。

“在下深知殿下顾虑,为确保万无一失,请准允我与殿下同去禹州。”

刘桓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要知道,他此前央求秦衍风多次跟随,都被婉拒。

待反应过来秦衍风这次主动请命,陪自己南下禹州,顿时欣喜若狂地站起身,伸出双臂,朝将秦衍风虚扶一把。

“衍风,你说的可是真?”

不怪刘桓担忧,秦衍风隐瞒了三年身份,装傻作痴,只深居裕国公府,替他暗中出谋划策。乍然要去禹州,没一个月,怕是回不来。

秦衍风微微一笑,道:“殿下放心,家中已打点妥当,必不会起疑。”

刘桓下意识便问:“那你新婚的娇妻呢?如花美眷,也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刘桓作为皇子,文韬武略资质平庸,没有匡世经纬的才能,却格外重欲贪色。不到三十,府中已养了燕瘦环肥十几美妾。叶溱官职不高,但叶荷萱的美貌却在京城里排得上号。当初叶荷萱嫁入裕国公府,刘桓私下里没少拿这件事戏谑秦衍风,说他艳福不浅,借痴傻行床笫之欢,定然别有滋味云云。

秦衍风习惯了他满嘴荤话,对此不置可否,但心底忍不住想到刚才书肆中的叶荷萱。

她不像前世那样,浓妆艳抹,富贵满身。未施粉黛的容貌,苍白病弱,穿着一袭藕荷色的春衫,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楚楚可怜。

秦衍风记得,名叫翠浓的那个丫鬟,很怕叶荷萱。

可方才,他竟然看见翠浓朝叶荷萱娇嗔?

他犹记得,叶荷萱极其讨厌猫狗。

当初秦信宇养了一只才足月的奶狗,那狗不小心冲撞了她,叶荷萱便命她手底下的徐嬷嬷,将那狗偷偷捉来溺死,害秦信宇哭了好几天。

这一次,叶荷萱非但没将那只流浪狗棒杀,还不顾脏污,亲自弯腰抱了起来。

她摸着小狗的脑袋,眼眸明亮,脸上露出纯净柔软的笑容。

那笑,几乎将他眼睛都晃花了。

秦衍风甚少出神。

思及刘桓在场,他立刻回神,对刘桓笑了笑道:“殿下何必拿此事打趣?你知我此生心系段侍郎之女,旁的莺莺燕燕再入不了眼。”

刘桓当然知道。

秦衍风来投靠他时就说了,他会尽心辅佐自己,唯一所求,便是希望自己能帮忙斡旋,让他顺利娶得段侍郎府上的庶女,段问春。

区区侍郎庶女,于刘桓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当即满口应下,便要给他赐婚牵线。但不知秦衍风抽了什么疯,非说时机未到,他要等,等段问春的心也属于他。

这些弯弯绕绕刘桓不懂。

他贵为皇子,身边女人数不胜数,看上什么女人,立刻就要。今日不得,便是抢,也要抢来的。

刘桓吃了两口酒,心思活泛,便对秦衍风哈哈一笑:“你钟情那段府的庶女,吾说不得什么,倒是那白白可惜了那叶家女儿。听说她容姿清秀,自幼体弱,一颦一笑皆如那病中西施。这般佳人,难不成要守一辈子活寡?”

都是男人,秦衍风自是明白刘桓话中涵义。

他心头不大舒服。

但想到那叶荷萱水性杨花,与书生在庙中私会多次,顿时冷下脸,厌烦道:“迎娶段问春之前,我会给她休书一封。此后各走各路,再不相关。”

刘桓心呼:君不识风月,暴殄天物也!面上的表情却越发和善,拎起酒壶自斟,笑说:“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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