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国子监

四年前, 太傅府墨兰苑。

今个是苏烟去学堂的日子。

仲夏时节,天光亮得早,卯时刚过,晨辉刺破黑暗, 在窗外的天际留下一线白。

苏烟没有晚起的习惯, 卯时两刻已收拾妥当。

她会在窗畔温习昨日夫子的讲解, 作上批注或是写上一段自己的见解。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她会去厅堂用早膳,再出府去国子监。

奋笔疾书间,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踩着日辉而来。

是陆行之。

他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径直走向苏烟的东厢房。

如意如薇赶紧迎上,喊了声“少爷”,端来净手的铜盆。

他一点不客气,净过手后,坐到八仙桌前, 将褐色的大刀放下, 端起一碗豆浆,夹了根油条开始用早膳。

苏烟放下狼毫笔,从寝卧里出来, 坐到他身侧。

“后厨又没给你备早膳?”

连着整整一月,定国公府的后厨不是腰疼就是腿断, 还有端盘子的时候不慎摔跤扭骨折的,总归有人给定国公和姚夫人做膳,就是没谁伺候早起读书的少爷。

陆行之不解释, 拿出两锭金元宝, “啪”的一声, “砸”在八仙桌上。

“我又不是不缴伙食费?还吃不得你几粒米?”

苏烟瞥向他故作“气势汹汹”的模样, 笑着给他夹了块蒸糕。

她让如意收下金元宝,吩咐道,

“日后早膳多备些,”daqu.org 西瓜小说网

“珍珠丸子糯米糕红豆汤之类的,陆哥哥都喜欢;”

“对待钱多的老板,咱不能太吝惜,还是要保证他吃得饱、吃得好。”

陆行之失笑,给她盛了碗桂圆银耳粥,“快吃。哪来这么多话?”

又拿了个水煮蛋,在桌上磕出一道裂痕,剥了外壳,仔细分了蛋白和蛋黄,夹给苏烟。

苏烟吃了蛋白,瞧着碗里的蛋黄,好半天才用筷子搓了一小块。再低头,陆行之已夹走她碗中剩下的蛋黄,就着豆浆塞入口中。

他是武将,食量大,豆浆油条下了肚,还得吃一大碗炸酱面。

若是碰上哪日他胃口好,桌上的早点几乎能被他扫个干净。

眼见他的筷子伸向酥油饼,苏烟赶紧挪开碟子,夹了一张酥油饼给他,将剩下的两张饼用干净的纸裹了,收进布口袋里。

陆行之顿住,“怎的,要带去学堂吃?”

苏烟“嗯”了一声,陆行之就笑,看向她略显丰腴的脸。

十三岁的小姑娘,虽已是少女初长成,但脸上始终还有些未脱的稚嫩和婴儿肥。

陆行之就让她少吃些,吃多了容易发胖。

哪有小姑娘愿被人说“胖”的?尤其是苏烟这种刚到爱美的年纪,时下又以瘦为美。

她鼓着桃腮瞪向他,“要你管!”

“嘿,你这丫头?”陆行之在她头上一顿乱揉,“怎么和哥哥说话的?”

她生气的时候粉颊染着红晕,似晚霞般明艳,远比平日端庄温顺的模样来得俏丽。

她小巧的下巴傲娇地斜向上,露出优雅的、白皙的颈部线条。

他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眼,干咳了一声。

“我给你准备了一套衣裳。你吃完换上。”

那是一套男子的锦袍,比着苏烟的身形做的,和陆行之身上这套用了同样的面料。

深蓝色的窄袖束腰长衫配白色的里衣,是时下贵公子哥们长穿的样式。

苏烟不愿意,“我为何要穿男装?”

爹爹说了,只要她去国子监时穿得大方得体就好,男装女装无所谓。

男儿家的衣袍颜色多深沉,远不及女儿家的鲜I嫩,哪里好看?

......好看?

这是好不好看的事么?

国子监的同窗多是男儿,各个年纪比她大,不是课堂上黏糊糊地望着她、就是课后缠着她作诗。

她年纪小,不懂男儿家蠢蠢I欲I动的心思。

他能不懂?

他很想掰开她的小脑袋,同她讲个透彻,话到嘴边却成了,

“祭酒请了新来的夫子教骑射。你穿女装不方便。”

“可是十天才有一堂课,到了那时再穿也不迟吧?得得得,我换我换,你别扯我头发......弄乱啦!”

等苏烟换好男装,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公子?

陆行之总算看顺眼了些。

不过,她腰间的玉带隐隐衬出尚不明显的小弧度。

小姑娘家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某些地方虽不明显,和男孩子终究不同。

陆行之,“把你的腰带松松。束那么紧做什么?”

又将她推至梳妆台前,按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好,取了她头上琳琅的发簪,以手为梳在她头上摆弄着什么。

还不许她睁眼。

老实讲,她不认为一个武将能梳出什么好看的发髻。

他那双手,舞刀弄枪挺好,

给她梳头发?

片刻后,他很满意地让她睁眼,

“不错!我手艺不赖!”

雕花铜镜里,是一个怯生生的少年郎——

——眉黛和粉脂被他擦去,素面朝天的脸上顶着一个乱糟糟的束发包。

没捆上去的碎发稀稀拉拉的,垂在耳侧,活像一个打架打输了的受气包。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呜呜呜呜,真丑!

苏烟被迫顶着陆行之的“手艺”去国子监。

她尝试过反抗,说这样一点不精致,要重新梳个规矩的男子束发。

陆行之不同意,说男儿就是要“糙”!

糙才是男儿的精气神!!

到了国子监,苏烟垂首走进课堂。

一时间,没谁反应过来这是端庄的苏大小姐,还以为是陆行之新收的跟班小弟。

直到人走到第二排第三个位置坐下,同窗们才后知后觉“呀”了一声。

那是才女苏烟的座位。

陈宝儿跑过来,上上I下下打量一通,笑道,

“阿姐,你和陆哥穿的一模一样诶!”

“连发髻都是乱蓬蓬的,一看就没用木梳。用手梳的吧?哈哈哈哈!!”

此话正中苏烟的痛楚。

她抬眸,卷翘的睫尾尚有晶莹的湿润。

陈宝儿顿感不妙,暗骂自己有张乌鸦嘴,忙寻了借口回到自个的位置上。

第一堂课没有夫子教学,学子们自行拿出书册诵读。

有些学子来得晚的,会踩着点进入课堂。

闻兮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祭酒上个月特招的学子,才华横溢、博学多识,是国子监公认的才子,连永康帝也对他甚赞有佳。

不过,由于他是新来的,加之他淡漠的性子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距离感,故而同窗们对他多“望而远之”。

他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每日静静地来、静静地离去。

进课堂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望向苏烟的方向。

他和苏烟是邻桌。

下一刻,他转身离去,过了半晌又回来。

回来的时候,原本一丝不苟的束发抓得凌乱,和苏烟的束发有得一比。

他坐到苏烟的旁侧,没说任何安慰苏烟的话。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今日要穿男装?

他拿出书册,像往常一般小声诵读。

苏烟用狼毫笔的笔头搓了搓他的袖摆。

他侧眸,两人相视一笑。

就这样,让苏烟尴尬了一早上的心结,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课堂的最后方,有三张单独拉出来的桌椅,和其他学子们的座位隔了一道“鸿沟”,若是不细看,还以为是给旁听的谁安排的位置。

其实不然,这三张桌椅分别是陆行之、纪沐尘和霍修染的。

没办法,三个混世魔王,不好写字好打架、不好读书好习武,整日不是斗蛐蛐就是用夫子的书册垫桌角,和这般弱不禁风的文人简直格格不入,堪称国子监的异类。

偏生家世背景一个比一个强,全是得罪不起的主,夫子们出于无奈才想了这招。

他们学不学无所谓,只要不影响旁人学习就谢天谢地。

此刻,三个难兄难弟不诵读,翘着二郎腿游手好闲,望向最前方的苏烟和闻兮。

霍修染,“行啊,陆哥,把嫂子打扮成这样!”

看那些癞蛤蟆还敢不敢围着嫂子转!这一个个的,咋没点眼力见?看不出哥三个是为了嫂子才来这受罪的?

纪沐尘,“我倒觉得要防着小白脸,其他人不重要。”

自打嫂子进入学堂,她就没笑过,宝儿姐都哄不笑,那小白脸不过换了个束发,就逗得嫂子喜笑眉开。

“男人的直觉。陆哥,小心你养的童养媳被人半路偷家。”

——敢!

小白脸要是敢对他的小媳妇儿有半点龌I龊的心思,他非打断小白脸的腿!

再说了,烟儿还小,没开窍,哪懂什么情情爱爱?

她对小白脸不过新鲜,就像池子里来了条漂亮的花锦鲤,总得许她看几眼是吧?

等她看腻歪了,依旧会觉得还是缸里的红尾鲤最耐看。

这般想来,陆行之也没那么焦灼,双臂枕到脑后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两腿放到桌上,身子往后仰,打算睡个回笼觉。

闭眼前,习惯性地去瞅苏烟。

前排,苏烟从布口袋里拿了出门前包好的酥油饼,大大方方地塞给邻桌的闻兮。

闻兮也不拒绝,伸手去拿。

艹!

敢情那酥油饼不是她要吃,是特意给小白脸带的?

一团火在陆行之的胸腔燃烧,他大跨步走上前,趁着闻兮接酥油饼的空隙,他一把抢过酥油饼,低头咬了一大口。

苏烟,“......”

不是,这饼不是给你的,是给闻......

看陆行之狼吞虎咽的样,苏烟把想说的话吞进肚里,问他,

“早膳你没吃饱?”

他早膳用了那么多,这么快就饿了?

陆行之不解释,也没有任何打扰旁人、倍感不好意思的自觉性。

他极其自然拽了苏烟的细胳膊,从她的袖里摸了张丝帕,胡乱抹了唇侧的油渍,问苏烟,

“还有一个?”

等苏烟拿了第二个酥油饼出来,他又咬了一大口,再咬、还咬、非要咬!

好吃、好吃、真好吃!!

然后边咬边拿着酥油饼走到课堂的最后方。

他全程没看闻兮一眼、也没同闻兮说过一句话。

苏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打算给闻兮的东西,却被陆行之强行“霸”了去。

闻兮一如既往地笑着,“无妨。”

那温润的眸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陆行之到了座位上,立马不吃了,扔了手上的酥油饼,对霍修染和纪沐尘说,

“帮忙打个掩护。”

一炷香的功夫后,不知是谁说了句,“秦夫子来了!”,接着又有人小声嘀咕,“陆少爷怎么不在座位上?”

苏烟原本坐得笔直,等着秦夫子来讲学,恍惚间听到后头那句话,习惯性回头去看陆行之的方向。

......该死的,真逃课了!!

苏烟放下手上的书册,急急往外走,被闻兮拦住,

“苏小姐,要上课了。”

苏烟不听,起身出了课堂,在院子里的长廊下遇到迎面而来的秦夫子。

秦夫子看到苏烟先是一愣,随即问她去哪?

苏烟不正面回答夫子的话,只说,“很快,我很快就回来!”

出了国子监往右走,巷道尽头的拐角处,有一个专赌蛐蛐儿的茶楼。

这里人鱼混杂,来来往往的人无穷尽,多是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辈。

有四五十岁啥也不干、成日托着个蛐蛐儿笼子逗赏的中年男子,拿着银票赌哪只蛐蛐儿会成为今日的王;

也有不赌钱只环臂站在旁侧看热闹的,比如陆行之。

有相熟的茶客认出他来,调侃道,

“陆少爷今个不来一局?”

陆行之礼节性地笑笑,没应声。

他半倚在门栏边上,多情的桃花眼斜勾着,看似在赏蛐蛐儿,实则余光一直瞥向国子监的方向。

陡然,一道深蓝色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巷尾。

陆行之勾唇,拨开拥挤的人潮,挤到场子的最里侧,随即有小厮高声喊道,

——“都让让,都让让!陆少爷要下注了,要下注了啊!”

陆行之拿出一张银票,在各个草笼子前流连,似在思考哪只蛐蛐儿获胜的概率最大。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几人的说话声——

——“哪来的小公子?模样生得真俊!”

“你眼瞎吧?那是小公子?那是太傅府的大小姐苏烟!”

随即有人喊陆行之,“陆少爷,你家小媳妇儿来捉你啦!”

众人哄笑,早已见怪不怪,陆行之也不急,在最凶猛的蛐蛐儿前下了一注。

在他俯身丢钱的一刹那,耳朵被一只小手儿揪得生疼:

——“陆行之,你讨死是吧?”

“跟我回去上课!”

苏烟简直气坏了。

他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越来越没个学子样了。

从前好歹能熬过上午,下午才翻墙出国子监瞎晃荡,现下好了,还没开课呢,他就忍不住了?

瞧他这一幅全然无所谓的赖皮样,和那街边的混蛋二流子有啥区别!

有啥区别!!

苏烟揪着人出了茶楼,一顿劈头盖脸地骂,陆行之不辩解也不生气,懒懒散散地由她拽着走。

等她松了手,他揉了揉发红的耳朵,感叹这丫头下手愈发没个轻重。

看起来小小的一只,怎的手劲比他娘还大?

回了国子监,台上的秦夫子还没正式讲学,在分发前几日测的考卷。

苏烟上台和秦夫子讲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啥,秦夫子连连点头,当场给陆行之调了座位,让陆行之坐到紧挨着苏烟的后面。

高大懒散的混世小魔王,“不情不愿”地挪了窝。

苏烟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用唇语警告他:

——“莫要闹幺蛾子、好生听课,否则我收拾你!”

陆行之耸肩,抱着厚厚的书册坐到她身后。

夫子的课他是不会听的,撑着下巴半趴在桌上。

六月的金辉正好,穿过敞开的大门照在他小媳妇的肩头上。

金黄色的,刺眼的夺目。

他半眯着眼,以掌为印,测了小白脸和苏烟之间的距离:三只手掌。

他大喇喇地将修长的臂横到苏烟和小白脸中间。

妥了。

折腾了一上午,终于能离他的乖乖小媳妇儿——近、些、了,也能正儿八经隔开某些异想天开的人。

呵,

想追他的小媳妇儿?

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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