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霓裳

翌日,在残阳西沉、暮色四合之时。

和亲的车队,终于来到了王城。

王庭之内,殿堂林立,金碧辉煌的石柱,璀璨的琉璃瓦顶,落日下,一片光彩熠熠。

司露被安排在了王后殿里,寝殿敞亮,极是奢华。

水晶为灯,珠玉为帘,紫檀木阔床上悬着鲛绡纱幔,纱幔上以银丝绣了大片格桑花,有风时,绡纱轻动,如有暗香浮动。

殿内桌椅、栏杆、木柱,皆是描银鎏金,入目处,金光闪闪,奢靡异常,白玉满堂,金砖铺地,宝石镶嵌,金碧辉煌。

可见这些年,北戎王室的扩张和掠夺,有多么猛烈。

他们野蛮残暴,来势汹汹,席卷了整个北方,这些金碧辉煌之后,又有多少的家破人亡、尸横遍野。

子瑞哥哥从前便对她说过,北戎不除,终究是天下大患。

正胡思乱想着,春熙带着数名胡女走进来,对她行了一礼,道:“公主,汗王送了这些侍女来服侍您。”

司露看过去,四名胡女穿着短打的胡裙,一字排开,行着蹲礼,用蹩脚的中文介绍自己。

“奴婢朱丽。”“奴婢可曼。”

“奴婢普尔。”“奴婢塔姆。”

司露一一记下,留下了看着最是机灵的朱丽,让其余三人退下去休息。

朱丽模样天真,皮肤幽黑,扎着粗粗的辫子,发丝蜷曲,一双眸子又圆又亮,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大约是为了来服侍她这个中原公主,才提前学的中原话。

朱丽对着司露的美貌赞叹了许久,她从小生活在北戎,从未见过中原女子,当地人大多皮肤粗黑,竟不知还有如雪般莹白的皮肤。

司露任由她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目光炯炯,这也正说明了朱丽的单纯。

她试图打探些王城内的消息,她用流利的胡语问她:“我初来乍到,对你们王城中的一切都不熟悉,你在此地呆的久,可否给我介绍介绍?”

这让朱丽愈发崇拜她了,“可敦的胡语说的真好。”

朱丽是个话多的,很快便把王城各处建筑、道路布局都与她说了个明白。

说完这些,她还滔滔不绝说起王城中的人来,汗王有八位阏氏,其中地位最煊赫的,是托塔丽可阏氏,托塔家族是北戎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托塔丽可阏氏的哥哥是托塔部落的酋长,为王庭东奔西讨,贡献极大。

说罢,她又悄悄告诉她,“可敦,托塔丽可阏氏脾气不太好,您与她相处务必小心些。”

说完几位阏氏,她又说到可汗的几位皇子公主,老汗王一共八女七子,有些封了领地,常年不在王城,只有节庆才会回来。

在王城中常住的,是大王子、二王子、四王子、五王子和还有七王子,也是可汗最喜欢的几位王子。

朱丽津津有味地说着:“大王子和二王子似乎闹过不合,可平日大王子心善,二王子狠辣,四王子和七王子乃至宫里人大都向着大王子,只有五王子向着二王子。”

“五王子?”

司露沉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夜带着大毡帽进入二王子营帐的那个人。

“是啊,五王子的身世说来可传奇了。”

朱丽滔滔不绝,“草原上一直都流传着他是狼王之子的故事。”

狼王之子?

司露愈发吃惊。

朱丽兴致勃勃,“是啊,他天生异瞳,被视为不详,被巫师扔下断肠崖却还是活了下来,听说,他是被狼群捡去了,被狼王抚养长大的。”

“他七岁回到王庭,可汗觉得他命硬,就留在了身边,他精明强干,又不爱出风头,慢慢就被可汗器重了……”

原是如此。

这样来看,这五王子倒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不过这些与她没多大关系,又问了朱丽一些王城的格局和路线后,司露方才放她离开。

夜里,司露躺在宽阔的紫檀大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朱丽告诉她,明日可汗将会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给她接风洗尘。

到时候,所有的王子公主、部落首领都回来参加,必定是个声势浩大的盛会。

并且,汗王还会将他们留在王城观礼,七日后,他将在草原上举办最盛大的婚礼,与公主成婚,在中原使臣的见证下,永结两国之好。

司露却只觉头疼。

如此一来,岂不是部落里有头有脸的都认识她了?

回头她若逃跑,也更容易被人发现。

可她眼下没办法推脱,只好硬着头皮登场,毕竟缔结两国同盟,是她此次和亲的重任。

翌日,王殿之内人声鼎沸,灯火灿灿,笙歌曼舞。

王庭各部的首领们都来了,王子公主也个个在场,再加上中原随行的使臣,整个金殿内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打扮靓丽的胡女们身着薄纱短裙,勾勒出窈窕婀娜的身形,若隐若现的曲线,给人无尽的遐想,灵活如飞燕,踏着鼓点,伴着乐声,身姿飞旋,曼妙翩跹,跳着轻快地胡旋舞。

她们赤玉足,缠银链,铜铃叮咚作响,在灯辉下璨璨生辉。

一阵又一阵喝彩响彻殿堂。

胡人议论声起,暗带嘲讽,“这些舞女这么美,若是把那汉室公主比下去,可怎么是好?”

“是啊,我们胡人舞女的风韵最是妖娆,若论美艳,恐怕那汉室公主是半点不及的。”

司露在隔壁的偏殿中,听着王殿中的喝彩声,议论声,心若擂鼓。

她有些紧张,倒不是以内这些胡人拿她跟舞女比,暗含羞辱,只是因为她心中矛盾,不想受人瞩目。

侍女拉满了帘子,替她更衣。

司露背身而立,昏黄的火烛映出她牛乳般光洁无暇的后背。

两个胡人侍女惊羡不已。

“可敦定会成为汗王最宠爱的女人。”

司露立在昏暗中,默而不语,浓密的长睫低垂,看不出情绪。

汉家霓裳繁复华丽,穿起来却并不容易,需要两人合力方可。

这件霓裳是太后所赐,要她在入王庭时穿着,以彰显大国公主风韵。

司露清楚,今日这霓裳一穿,气势大开。

定会让北戎人认定她汉家公主的身份。

但同时也会引得众人瞩目,与她不露圭角的、收敛锋芒的想法背驰。

思及此,司露手心一片濡湿。

可她没有退路了,侍女将她引到了王殿之外,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开启时,便是万众瞩目。

她定了定心神,默念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当下,先把和亲的使命达成。

“昭乐公主到——”

随着一声高喝,殿门缓缓开启。

司露深吸一口气,十指攥入掌心,努力保持镇静,缓缓步入殿堂。

今日,她是大夏公主。

不能表现出半分半毫的怯懦。

殿内的舞乐笙歌,欢声笑语,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无数的目光朝她投过来。

司露双手交叠身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所有的喧嚣化为沉寂。

所有的视线带着惊艳、渐入痴迷。

她美得不似凡人,更像是,九天下凡的神女。

灯华灿灿,映出她绝美的容颜,肤白胜雪、眉目似画、秀美无伦,鬓发如墨云,戴着镶满珍宝的玉冠,步摇熠熠,矜贵无双。

身着雪色霓裳,浑身像是笼着轻岚烟霞,将她本就绝美的容色张扬得举世无双,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足足有数丈长,上用金线织就了九尾神鸟,耀目的好似要展翅腾飞。

似真似幻、空灵轻逸。

不似凡尘中人。

只看一眼便叫人遽然失了魂魄。

感受着那些注视,司露挺直脊背,保持优雅的姿态,款款走在金砖铺就的大殿上。

“神女,神女下凡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沸腾的喧议。

“可汗好福气,竟能取得□□神女。”

“我北戎定能得神明庇佑啊。”

在众人的呼声中,司露走上高台,约卓可汗头戴金冠,身着王袍,虽两鬓微霜,但精神尚可,他望着她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神女……哦不,昭乐公主请坐。”

司露屈膝敛衽,行了个中原礼,在他身边的王后位上落座,身侧,二王子为首的一众王子们次第坐着。

他们个个头戴紫金冠,着金缕袍,气度华贵,此刻一道道目光打量过来,不少在她身上流连。

二王子看她的眼神更是几近痴迷,如狼似虎一般,毫不避忌旁人。

这一幕被汗王发现,他有些不满,咳了一声,“海逻,你去后殿看看,酒备得如何了?”

这分明是将他赶走,呼延海逻哪里肯,努力辩解,“父汗,可儿子是北戎王储,今日是代表北戎的,怎能离席。”

可这反而激怒了汗王,他面上泛起薄怒,“你是太子,便可越过你父王了?”

此刻王殿内觥筹交错,笙歌鼓乐,无人察觉到汗王发怒,只有近处的王室子女,才能看得清清楚楚。

“父汗……”

二王子还要辩解。

此时,坐在他身侧的大王子发话了,“二弟,你虽身为王储,但终归是父汗的儿子,父汗发令,你如何能推却?快快听从了去吧。”

大王子生得面善,没有太多的棱角和锋芒,说话的声音也是谦逊和善的。

二王子一点就着,当即被激怒,口中狂言,“我与尊贵的父汗说话,岂容你个贱族之子插嘴。”

另外几个王子看不下去,纷纷帮着大王子说话。

“父汗,二哥的话也太伤人了些吧。”

“是啊,他目中无人,不仅忤逆您,又出言辱没大哥,德不配位啊。”

听到德不配位几个字的时候,汗王的神色突然一凛。

几人噤声,一时间再无人敢说话。

良久,一道低醇的嗓音响起。

“父汗,二哥身份尊贵,确实不该离场,后殿备酒的事,就由儿子代劳吧。”

清润又澄净,像是山中涧泉,敲打人心,很是悦耳动听。

循声看去,男人立在那儿,身形高大英挺,虽然隐在华丽的长袍中,却隐约能看出他宽厚的脊背和虬实的臂膀,他面容俊丽,五官深邃,给人英姿勃发之感,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透亮仿若曜石,在灯火下,璀璨无暇,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张脸,司露只觉熟悉。

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汗王有了台阶下,觑了他一眼,没多想便同意了。

“你既想替兄长分忧,便去吧。”

他躬身行胡礼,起身离去,身形峻挺,步履矫健,飒沓如流星。

而留下来的二王子,面上的得意之色顿显。

司露端坐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这宫中向着二王子的,只有五王子。

所以方才那人,便是被人称为狼王之子的——

呼延海莫。

可朱丽不是说他天生异瞳?

为何她并未瞧出?

若说她瞧出些什么,那便是此人城府极深。

二王子心狠手辣、张狂傲慢,但却胸无城府、无甚心计。

但这五王子,却给人一种阴沉森凉之感,宛若幽深的汪洋,稍不留神卷进去,就会将人溺毙。

不过这自是与她无关,既然觉得此人危险,以后尽量避开就是了。

夜宴结束后,司露回到王后殿,梳洗过后,躺在阔绰的大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这几日约卓可汗还不会对她做什么,还是会客客气气尊她为□□贵客。

她眼下还是安全的。

只是七日之后,婚典礼毕,一切就不好说了。

并且经过这场夜宴,司露还发现,这北戎王庭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内里暗流涌动。

大王子或有夺嫡之心,又似善于笼络人心,其余王子好似也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可他母族低微,势力不足以撑起他的勃勃野心。

众王子之中,唯有五王子,是站在二王子这头的。

可那也只是明面上看来,真正内里如何,只有他们各自心里清楚。

如此盘根错节、风起云涌的王庭,司露一日都不愿多留,可眼下她只能等待时机,蓄势筹谋,待时机成熟,便逃离此地,回到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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