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节

他不顾与竺星河正在激烈缠斗中,转身扑向了阿南。

春风在他的背上割开一道深深口子,他没有理会,而竺星河也没有追击,只回头仓促望向悬崖边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将她埋入自己的胸膛,侧身避开那弥漫的毒烟。

白烟从他的背上一卷而过,他背后划开的口子上,裸露的皮肤传来干灼的烧痛。

见朱聿恒将阿南紧护于怀,避开了自己的毒烟,方碧眠气急之下如同癫狂,直指着她大吼道:“司南,你还有脸苟活于世?你这海盗与□□生下来,罪大恶极的弑父之人,还是赶紧自杀以谢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释放心底的恨意之时,疯狂的笑声却忽然卡在了喉咙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无法控制的嗬嗬声中,看见自己的心口,开出了一朵绚烂夺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风,已经刺入了她的胸中,将她一切疯狂的话语,全都堵在了濒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着竺星河,看着这副向来温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肃杀狠戾。

春风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凛寒。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最后叫了一声:“公子……”

他一向是光风霁月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因为……

因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牵动他心底那最深处、最隐秘地方的,只有那一个人。

方碧眠的身体向悬崖下坠去,大睁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将她彻底淹没。

水上泛起几朵淡薄的血色涟漪,随即被激流迅速吞没,

竺星河回过头,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扫而过,看到朱聿恒将她紧拥在怀的姿势,他握紧了手中的春风。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经冲垮理智,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与朱聿恒分个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经不占上风,四散的兄弟们正在等待他,而他终于脱出战阵,已经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

他转身向后方撤去,飘忽的身形与凌厉的气质,让面前百人辟易,无人能挡。

春风上的血珠滴落,旋转着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静蛰伏于温润银白扳指中,谁也看不出里面藏着骇人的杀机。

唯有他临去时扫向朱聿恒的一眼,带着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风即将开在朱聿恒的胸口,将他所有一切全部夺走。

第214章 春水碧天(3)

朱聿恒仿佛没看到竺星河与海客们的离去,只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阿南,控制她绝望的挣扎。

“阿南,别动,冷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南,却见她全身冰冷,面色惨白,只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坚定无比、暴风骤雨中都能放声而歌的阿南,从未曾出现过这般绝望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口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闽江中国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吗?告诉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没有……杀了……”她喘息沉重,语不成句,死死抓着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心底其实也知道,这根稻草,自己抓住了也没用。

命运如滔天洪水,已经将她卷入其中。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黑暗将她灭顶。

“难怪你骗我,难怪你不肯告诉我父母的情况……”阿南喃喃着,脸上的神情比死还可怕,目光中尽是一片死灰,“因为,阿琰,你也发现了,是吗……”

发现了她十四岁那年一战成名、威震四海的壮举,其实是,她犯下的血罪。

“不是,方碧眠在污蔑你!”朱聿恒抱紧了她,厉声驳斥道,“你与你娘都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我假造出身与籍贯,为什么这般……死死瞒着我?”阿南绝望盯着他,喘息急促。

朱聿恒咬了一咬牙,终于大声的,对着她也对着旁边众人吼道:“事已至此,阿南,我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你的父母,确实是普通的渔民!”

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在苍莽山谷中隐隐回荡,可阿南沉在恍惚中,仿佛还听不清楚。

她茫然睁大眼睛望着他,带着隐约的恐惧,又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你十四岁那年,清剿了海匪窝点后,有几个被你救出来的妇人回到我朝疆域。其中有一个是福州府人,为了寻访你的身世,朝廷已经找到了她!”他斩钉截铁道,“那妇人还记得与她一起被虏的你娘。她记得,岛上有个年轻海匪对她十分关照,后来你娘便有了你。但,因那个年轻人也是被绑来被迫从匪的渔民,因此并无地位也救不了你娘,五六年后,更是在岛上一场火拼中死于非命——阿南,我本来不愿告诉你这些,免得你徒增伤痛。但方碧眠借此含血喷人,逼你走上绝路,我只能将真相告诉你了!”

阿南攥紧了自己的五指,指甲掐着她的手心,尖锐的痛让她终于回复过来一点意识:“五六年后,他死于那场火拼……所以,我娘才拼死都要带着我逃出去?”

“是,因为你娘知道,你们母女以后在匪窝中,连最微弱的保护力量都没有了。”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热烫的掌心,去熨帖她冰凉的手指,“所以阿南,你的生父早已死在你五岁那年,你的母亲也追随他而去了!九年后,十四岁的你白衣缟素,杀光了那座岛上所有的匪盗,是亲手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没有任何人可以借此污蔑你,攻击你!”

他俯下头,毫不顾忌身旁呆站震撼的众人,热烫的唇贴在她冰凉的额上,一字一顿道:“阿南,振作起来。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闽江,去寻访岛上见过你母亲的那些人,让他们亲口告诉你,你爹娘当年的样子,填补你所有的遗憾!”

阿南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她的喉间,终于发出一阵微颤的呜咽。

她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厚热烫的怀中,平生第一次,虚弱无力,泣不成声。

朱聿恒示意诸葛嘉率人全力追击青莲宗,务必要将唐月娘等残余势力彻底清剿。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众人追击而去,朱聿恒才将阿南拥住,带她到避风安全处坐下。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阿南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哽咽道,“阿琰,虽然真相不堪,可……毕竟不是方碧眠所说的那般残忍,我……没事的,只是我娘,真的太过可怜……”

朱聿恒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了她的肩,默然与她望着面前苍苍青山,在山风中坐了一会儿。

“其实,我爹被迫从匪也没什么,我自己还在海上劫掠过呢……东西商船上,所有精妙的工艺品和书籍,我都要抢过来看看的,这难道……”山风掠过她的耳畔,将所有灼热的悲怆吹散,她从哀恸中艰难抽身,说话也恢复了些原来的语调,“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吗?”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的鬓发,而她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慢慢的。

“阿南,其实我也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会面临这般命运……我很担心你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承受不住打击,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此事,企图对你、对所有人隐瞒此事……抱歉,阿南,是我行事不够周密,也是我太过想当然了。我应该尽早与你商量,不该擅自觉得你会承受不住打击,以至于让你在毫无准备之中,被人将此事拿来作为攻击……”

“无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你为了保护我,在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想到你竟会派人找到福州府去,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当年和我娘被虏到同一个海岛上、还互相了解的人……”

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她的目光,艰难地一寸一寸上移,看向朱聿恒。

而他不敢与她对望,垂下眼,望向了幽谷深壑处。

阿南的呼吸,重又冰冷沉重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朱聿恒的手,发现他们的手掌,一样冰凉。

“阿琰……”她颤声叫他。

他闭上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别想了,我说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声音坚定,毅然决然的口吻,仿佛在驳斥所有其他可能,断然否决不该存在的一切:“阿南,十四年,刀口上舐血的海盗,其间又有激战、火拼、剿匪、疾病、事故,能活到你去复仇的,肯定寥寥无几。而你母亲为何要在大火拼后选择带着五岁的你逃跑,极大可能也是我猜测的那个原因,所以,信我,这个事情,只有这样的唯一可能。”

是,如今一切已经再无追寻的可能,也没有追寻的必要。

毕竟,往事已矣,无论谁都不可能重新再来一次。

阿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哽咽道:“所以,你又对我说谎了……”

他默然垂眼,尚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可是阿琰,这次我知道了,有时候,你的谎言是在保护我,让我,可以在这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是真实,还是谎言,一切都已不重要。

所有目睹耳闻的人,都已经承认了那个结局,信了他判定的来龙去脉。

阿南,也拥有了在世间立足生存的机会。

一切,便已经足够了。

诸葛嘉等人回来,神情有些凝重。

与朱聿恒深切相谈,阿南已大致恢复了,只是神情还黯淡低落。

朱聿恒知道她心神激荡,便让她先休息片刻,自己问诸葛嘉:“情况如何?”

诸葛嘉郁闷道:“未能全歼,唐月娘和一小股人跑了。”

朱聿恒打量他和身后人,沉吟问:“遇到了什么阻碍?”

“在溪谷有人杀出来,掩护他们跑了!”诸葛嘉说着,目光落在朱聿恒腰间的“日月”上,欲言又止。

朱聿恒当即明白了,问:“对方也是手持日月?”

“是。”

看来,韩广霆与青莲宗也已联系上,不知是否要继承他父母衣钵。

溪谷后山高林密,脱逃范围更大,眼看已经无法追击。朱聿恒示意众人整顿队伍,免得在山中再生差池。

朱聿恒回头看阿南神情尚有些恍惚,便抬手挽住她起身。

廖素亭忙送上披风,提醒朱聿恒道:“殿下衣服破损了,山间风大,遮一遮吧。”

阿南这才看见阿琰的背部被竺星河的春风割开了,又沾染了方碧眠撒来的毒粉。

“让我瞧瞧。”阿南抬手示意朱聿恒背转过去,将他破开的衣服拉开,查看他的伤处。

只见衣服破口处及里面裸露的肌肤上,沾了不少白色的粉末,阿南拿袖子帮他拭去,分辨帕子上的东西,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碍,主要是生石灰,掺杂了一些毒药。要是入眼或者吸入的话,眼睛和喉咙会被立即灼烧导致失明、失声,沾到皮肤上,只要没破损的话,应该没什么大碍。”

说着,她俯头查看他的后背,见到那裸露的肌肤后,她忽地愕然倒吸一口冷气。

朱聿恒察觉到她的异常,正要询问什么,她却迅速将披风罩在他的身上,仓促道:“走,回去再说。”

阿南与朱聿恒互相搀扶着回到后方,在临时辟出的军帐中,脱去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在他的胸腹之上,山河社稷图如数条血红毒蛇,缠缚住了他的周身。

阿南拿来镜子,给朱聿恒照出背后情形。

只见他的肩背脊椎之上,石灰被阿南草草扫去后,隐约露出了一条深红狰狞的血线。

“这条督脉的血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阿南的手颤抖地抚过他背脊,低声询问。

朱聿恒扭头看着镜中脊背的血痕,也是震惊不已:“不知道,我从未注意过,也没有任何感觉,它怎么无声无息出现了?”

督脉……

他清楚记得傅准在失踪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天雷无妄,六阳为至凶,关系的正是他督脉。

难道说,是他在榆木川受伤时,这条血脉崩裂了,所以仓促中才没有察觉到?

可,它发作于肩背,当时他后背受伤,身边人多次替他敷药换药,伤愈后无数次更衣沐浴,怎么可能都未曾注意到?

见肌肤上还有残存的石灰,阿南便抬手在他身上擦了擦,便道:“先把石灰扫掉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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