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经历过这么多事,他也今非昔比了。宋玉章低头看向柳初,抬起手轻抚了下柳初的头顶,“还没练好枪,别拿枪指着人。”柳初一回头,稚嫩的脸上显出一股野蛮的凶相,“他先指你的!”“聂二爷,五爷哪里得罪了您,您好好说……”沈成铎按住了聂饮冰的胳膊,胆战心惊道,“别冲动啊……”聂饮冰定定地看着宋玉章,虽然沈成铎在他耳边的声音很大,但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睛只能看到宋玉章的脸,耳朵里也只能听到宋玉章的声音。聂饮冰拿枪的手坠了下去,大步流星地往宋玉章站的方向走了过去。柳初发觉他靠近,想也不想地就甩出了一枪。“柳初!”宋玉章立刻按住了柳初的手。那一枪打在了聂饮冰的脚下,然而聂饮冰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他走到宋玉章面前,目光在宋玉章脸上逡巡了一圈后,伸手便将他抱在了怀里。聂饮冰的手有些颤抖。他怀里的是热的、软的、活的人。不是虚无缥缈幻想中的梦境。聂饮冰转过脸,在宋玉章的脖颈处深深地嗅了一口,是赵渐芳,是赵渐芳的味道。院子里的人都呆住了。柳初离得最近,手上还傻愣愣地拿着开过火的枪,呆呆地看着抱在一块的两人。沈成铎傻眼得更彻底,觉得这事情也太一波三折了。聂饮冰先是要拿枪打宋玉章,然后又冲上去不要命一样地抱宋玉章,这、这是怎么回事?最冷静的可能当属宋玉章本人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由着聂饮冰抱,聂饮冰的手臂铁铸一般死死地勒着他,他忍了疼,垂下眼对目瞪口呆的柳初使了个眼色。柳初试探着举起枪对准聂饮冰,又被宋玉章再使了个向外的眼色。这下柳初终于看懂了,他拿着枪,对沈家的人甩了甩手,又指了沈成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沈成铎心道他妈的兔崽子敢这么使唤老子,然而还是对着自己的人都挥了挥手。围观的人全都跑了出去,宋玉章这才抬起手在聂饮冰的背上拍了拍,“饮冰,好久不见。”聂饮冰人颤了颤,稍放开了手,抬起脸,目光落在宋玉章脸上,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才道:“怎么瘦了?”“我累啊。”宋玉章语气带笑,是全然的若无其事。他先前想过如果碰上聂饮冰该怎么办,原本他一直想的都是抵赖到底,毕竟连宋齐远都认他是宋玉章了,他这个宋玉章实际当得也算是一半的名正言顺,只要打死不认,想必聂饮冰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是这样,免不了要闹出一场风波。以他对聂饮冰的了解,聂饮冰绝对会对他掘地三尺不肯罢休,到时候说不定麻烦更多。到底该怎么处理,宋玉章也没想好,他有太多的事要去思虑,这件不怎么重要的事就被他压在了脑后。而当聂饮冰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宋玉章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本能已经自动地帮他在脑海中圆好了谎言,准备好了能牵制住聂饮冰的一套绝妙说辞。哎,他果然是个天生的坏坯子,可恶至极!“饮冰,你抱得我很疼,还是先松开手我们再说话吧。”宋玉章淡笑道。聂饮冰迟疑着,有些不愿意放开,他怕宋玉章会跑,会消失,会让他找不着。宋玉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放心,我人就在这儿,不会跑哪去的。”他既这样说,聂饮冰也不禁要问他,“这段时间你跑去哪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到处找我?你一直在找我吗?”宋玉章装作吃惊的模样,“是还气我骗了你一千块钱?抱歉,我那时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那样生气。”他只字不提旅馆发生的事,聂饮冰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提。半年的工夫足以消弭他一切的怒意,聂饮冰那烈火心思被赵渐芳的消失早就一茬一茬地逐渐浇熄,只余下了很纯粹的思念。只有思念。聂饮冰想了想,也不提了,只先解释道:“死活不论,不是我要杀你,外头世道乱,我怕你死在了外头没人管,万一有人发现了你的尸首,我想他们把你带回来,我好把你烧了一块儿带走。”宋玉章静静听完,又是温柔一笑,“我明白你的好意。”聂饮冰看了他,“我知道,只有你不会误会我。”“那你现在能放开我了吗?”宋玉章温和道。聂饮冰定定地看着他,双眼眨也不眨,他的眼睛是狭长而明亮的凤眼,天然地带了一些冷意,“上回你这样同我说话,是叫我把枪放下。”然后赵渐芳人就跑了。宋玉章大大方方道:“你拿枪指着我,我当然害怕,想叫你把枪放下了。”“我只是指着你,我不会开枪。”“我知道,我当时害怕嘛,饮冰,大半年都没见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去哪了吗?你放开手,我再好好同你说。”聂饮冰放开了手臂,但是折中地拉住了宋玉章的手。宋玉章由了他,一手被他牵着,一手插在口袋里,面上挂着懒懒散散的笑容,聂饮冰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看着他。“我爸爸病了,叫我回国来看看他,我当时正巧人不在伦敦,辗转搭了飞机回国,路上被人劫了,后来就遇上了你。”“我处境狼狈便不好意思交待自己的身份,我身上没钱,看你出手阔绰,就想逗逗你玩,后来我是想同你坦白的,没想到你还真生气了,你一拿枪,我就慌了,只能先跑了。”“之后我又去了好几个地方,乘了船才回到家,怕家里人议论我贪玩不回家,假称才从英国回来,就一直呆到了现在……”聂饮冰听的认真,听完后,他缓缓道:“所以,你不叫赵渐芳?”“是的,我的真名其实是宋玉章。”聂饮冰静默了片刻,慢慢将脸转向了宋玉章。“宋玉章?”“是,”宋玉章笑道,“我同聂家关系不错,或许你也听过我的名字。”聂饮冰低下了头,他的头脑有些混乱。宋玉章。对,他方才就是进来找宋玉章的……怎么会是宋玉章呢?赵渐芳,就是宋玉章,宋玉章,就是赵渐芳?聂饮冰脑中有些嗡嗡的。那昨晚同他大哥过夜的……在门口一闪而过上车的人……宋玉章感觉到聂饮冰抓着他的手很用力,而且是越来越用力,他没叫疼,反而和缓道:“昨夜我同聂先生议事时,聂先生说你回来了,我还想叫你过来,给你一个惊喜呢。”聂饮冰看向了宋玉章,眼中迸射出光芒。宋玉章迎着他的目光,“先前我家中变故太多,我爸爸过世了,那个节骨眼上我也没有精力去找你,其实我走了以后也很后悔,不该同你开那样的玩笑,我想我们是朋友,你不会同我计较……都怪我,饮冰,你要还在生我的气,我向你赔罪。”聂饮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人,是找到了。可是赵渐芳不是赵渐芳,赵渐芳是宋玉章,宋玉章是谁?他听过,其实也见过,聂饮冰忽然浑身一颤,想起他第一次见宋玉章就是在这里。宋玉章在楼上,左拥右抱了两个男孩子。那画面精准而极富刺激性地浮现在了聂饮冰的脑海中。赵渐芳、宋玉章、赵渐芳、宋玉章……一个幽默风趣爱说爱笑同他总能聊得来的赵渐芳逐渐同另一个作风混乱不干不净巴结聂家的宋玉章撞在了一起。聂饮冰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被这碰撞给炸开了。这不是他想象中找到赵渐芳的场景。赵渐芳就是赵渐芳,赵渐芳怎么会是宋玉章呢?聂饮冰看着宋玉章,简直有些不能理解,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伸手碰了碰宋玉章的脸,触感很细腻光滑,像瓷器又像绸缎,毫无疑问,他面前这个笑眯眯的、通身高贵气派的男人是活生生的,并不是他又一个午夜奇异的梦境。午夜。聂饮冰忽然又回想起了昨天晚上。聂雪屏进屋同他说话时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露出的脖子上泛着略微有些充血的红,那不是一个寻常的状态。聂饮冰见过人这副样子,他那些同学从女人床上下来就是那样。一墙之隔,他的大哥兴许当时就正在床上同他的赵渐芳翻云覆雨。而他一无所知,还在为背上的伤疤害痒,彻夜难眠地去想赵渐芳到底是死是活。聂饮冰的手逐渐又开始发抖,他低声道:“你是宋玉章?”“是。”那声音柔和而干脆,语调和语气都很特殊,轻快、动听,像手指头在钢琴上随意按下了键,一个字就能落到人的心里。聂饮冰缓缓道:“昨天晚上,你在我大哥房里过的夜。”“哦,我们在谈修建铁路的方案,太晚了就借宿了,饮冰你还不知道吧,海洲将会有一条新的铁路,这事由我和你大哥一力促成,未来也要你多多帮忙,我听聂先生说你一直在外剿匪,没受伤吧?”聂饮冰沉默半晌,道:“没有。”宋玉章笑道:“那可真是了不起,饮冰,我一向说的,你是可惜不能上战场,否则肯定是位军事天才。”聂饮冰不说话了。他爱听赵渐芳说话,赵渐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爱听,可是现在,赵渐芳不是赵渐芳了。聂饮冰觉得很割裂,割裂到他无法将眼前的宋玉章同他心里的赵渐芳合二为一。“这大半年的工夫,我很想你。”聂饮冰以一种丝毫让人听不出感情的语调道。“是么?”宋玉章微微笑了,“多谢你记挂我。”聂饮冰转过脸,眼睛看着宋玉章的眼睛,随即他的面目便靠了过去。其实按照现在的宋玉章的眼光看来,聂饮冰的长相并不讨人厌。他同聂雪屏长得不像,气质也不大相同,他的相貌要更年轻肃然一些,是那种招军画片上最标准的青年军人形象。宋玉章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