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错,就是那样。”郗阳吐出一口气,以他特有的冷淡语气接着说:“那天在课堂上,老师指导我们练习做指检,我当时紧张,动作不熟练,来来回回,磨蹭了很久。我刚把手指抽出来,那人突然坐起身,我猜他大概是想下床,但是没能来得及,就……”
卧槽,太惨了!我看着郗阳那张光洁白净的脸,光是听他说,都觉得震惊得说不出话,当时他如何自处?
郗阳面上淡淡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似乎完全走了出来。“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只能当个笑话。”
“你……自杀了?刘向南救了你?”
郗阳摇头,轻轻地,依然不带任何情绪的样子。
“刘主任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回学校做过一次讲座,我才知道了他。”
“传播正能量,帮你重拾人生信念?”
“不是。”郗阳摇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是他的讲座的课题,一堆专有名字,我根本没听懂。
“这东西,很牛逼吗?”我问。
“其实他讲得很深奥,对于本科生的我们只是一知半解,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懂。”
我在心里默默地给郗阳跪了。
“你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就被他拯救了?”
“他在讲座的时候,提到了两个画家,一个是爱画睡莲的莫奈,一个是爱画向日葵的梵高。”
睡莲和向日葵,一睡,一日,搞什么?郗阳这孩子性子太慢,听他讲个事儿,我能活活急死。
“这两种花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莫奈的睡莲那么沉静安详,梵高的向日葵那么热烈灿烂,但两种都那么好看,都是我喜欢的。”
“哦。”我说。
我无话可说。梵高我倒是了解一些,也从电视上见过他那幅被龙卷风吹过的星星,至于莫奈,不就是模模糊糊画太阳的那个吗?
“哦。”我重复了一声。
我真的真的无话可说。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刘向南的演说是怎么打动了郗阳,让他重拾生命希望,甚至在刘向南弥留的时候想到捐肾救人这么极端的奉献方式。我以为他是小孩子,年轻且浪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年轻且执着。
一个月前,刘向南告诉郗阳,自己命不久矣,准备去公安局自首。刘向南这条线,郗阳追踪了多年,此人作为这个犯罪组织的核心人员之一,如果能和盘托出,那么这么多年的努力也总算是有了回报!所以郗阳想要豁出命去,并不是为了救刘向南这个人,而是要救那些跟他有过相同遭遇,甚至于更惨的孩子们。
连环大案,郗阳是第一个受害人,他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天使,了解他越多,我就会觉得心疼。
学校放假,郝帅负伤,我回局工作,把他手底下的人也接了过来。郗阳出院那天,我送他回海城,正好也想去龙城海城交界的山上,看看发现白骨的现场。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说开车进去,郗阳还说没事自己走,让我把他放在小区门口就成。幸亏我没听他的,坚持给他送到门口,不然他一个刚刚出院的文弱法医,非让房东打到二次入院不可。
我倆刚走到院里,就看到满地的行李和纸箱,乱七八糟,七零八落。房东正站在阳台上往下扔东西,一眼看到郗阳,立即叫喊开:“快滚!我不租给你个狐狸精!”
“操!怎么他妈说话呢!我……”我想往上楼冲,郗阳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附近几栋楼的阳台上,有几个人正往下张望。办了这么多年案子,整天告诉围观群众别看热闹,未曾想有朝一日,我自己成了热闹本身。
郗阳俯下身子,把头埋得低低的,开始捡东西,我也加入帮忙。没等我们收拾完,围观的人已经索然无味,该干嘛干嘛去了。
幸亏郗阳东西不多,我那老款捷达的后备箱足够了。我盖上尾箱盖,回头发现他正站在车子旁边,往楼上看。
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少东西?”
“恩。”他依然盯着楼上,喃喃道。“我的相框。”
郗阳租的地儿在三层,我们刚到二层,就听见那房东锁门往下走,我们俩人,对方三个,在二楼半遇上了。
“麻烦你们开一下门,我的相框在里面。”郗阳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礼貌。
“凭什么啊?你说在就在?不开!”中间那个目使颐令,一边说话还一边扭动身子,说不上是什么毛病。
我刚要说话,郗阳伸手,碰了我一下,接着说:“你们这样,是违反合同法的,我不跟你们计较,开门,让我把相框拿出来。”
“我违法?笑话!我合同上写的白纸黑字儿,明明白白,租户租住期间,乱搞男女关系的,直接滚蛋!”
另一个打断他。“别瞎说,人家是乱搞——男男关系!哈哈!想开门啊?要不要跟我们也搞一搞?”
“去你妈的!”我抬起一脚,这傻逼就倒了,就这种玩意儿,都不用费劲的,要不是地方小,怕伤着郗阳,我能一脚踹那人脸上。
“啊啊啊啊打……”中间那个想叫,不过我一纠领子把他提起来,他就没音儿了。
“开门。”我说着,活动活动脖子,旁边那个赶紧滚回去开了门。太不禁吓唬了,还有没有点儿小流氓的职业素养了?
门开了,郗阳最先进去。屋子是个小开间,除了卫生间,一眼看到全部那种,屋子里还有不少东西,郗阳的床单被褥都在。
我直接把那仨人塞进洗手间,那空间实在小,他们仨人俩胖子,勉强挤在便池周围,让我想起有一次扫黄,从男厕所隔间里抓出来的八个坐台小姐,那么小的地儿,能挤下八个人,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
除了地上破碎的相框,郗阳什么都没拿,那些被褥行李,就那么扔下了。
我把那仨傻逼锁在厕所里,又把门锁了,钥匙挂在门把手上,跟郗阳一起下了楼。
“我说,你这26年,是怎么过来的?到处挨欺负,也不知道反抗,怎么都没让人打死?”我一边儿下楼一边儿叨叨。
郗阳一直淡淡的。“有什么关系?都是不重要的。”
“我说你得被欺负成什么样,才能有这么豁达的态度?”
郗阳没说话,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吃了很多苦,而他的豁达,是因为他心里的目标非常非常明确。
走到我车子前面,郗阳又开始呆呆的站着。
“上车啊。”我招呼他。
“我去哪儿?”郗阳问。
我想了想。说:“你住我家吧。”
“啊?”郗阳一愣。
“啊什么啊,也不是就一个卧室。”
第一次见面,十分钟之内就带他去开了房,不到一个月,我就把他带回了家,这速度,也快赶上坐火箭了。
郗阳听到我的提议,反应跟那天我说去开房时候是一样的,都是先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真他妈乖!
当然,正直善良的我可没有邪念,关键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有兴趣,还处在动不动借着带嫌疑人体检的机会,聊扯小护士的阶段。等我把郗阳抱上床,我就再也不想别人了,不论男女。他真的是太勾人了,这个我以后再说。
我开着车,往市郊走。“我得先去个现场,你可以在车里等我。”
郗阳抬头看我:“你觉得,我一个法医,会怕出现场?”
我想想也是,光把他当小软萌了,忘了这小子大半夜拎着个人头,一刀一刀割下去的事儿了。
我们往前开了很久,东拐西拐,穿过了两个村子。路极窄,有的人家门口还堆着柴火,车子勉强通过。
老款捷达就是抗造,这大冬天的,坑坑洼洼,愣是稀里哗啦开到半山腰,直到遇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杨树林,才不得不停下来。
按照孙宇提供的方位,那个陷阱,在这片杨树林深处。
我下了车,回头看了看郗阳,他身上裹着我的大衣,活像只企鹅。“你冷不冷?”
“不冷。”
“不冷也热不着你。”我从后座拿了羊绒围巾,给郗阳围上,我俩一起往树林里走。“大冬天总穿这么少,现在这小孩儿,咋这么嘚瑟?”
“什么?”郗阳问。
“怎么这么爱美。可以了吧?”
“哦。师兄哪里人?”
“东北,口音不像?”
郗阳摇头。“没什么口音,就是有时候,用的词,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电视里东北喜剧,不都这么说话?”
“我不怎么看电视。”
“哦。”也是,郗阳往那儿一站,啥都不用干,长得就是个穿洋装、听歌剧的。“不过没关系,东北话传染,跟我待几天,你就也让我带跑偏了。唉小心。”
郗阳踩在树枝上,趔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你这大病初愈的,我不该带你来,要不你还是回车上等我吧。”
“没事。”郗阳站好,往前看去:“就快到了。”
“恩。”我点头,再往前走的时候,就时刻注意着他脚下,生怕他摔着。
是啊,关心则乱,我是关心则傻了!我当了十年警察,不敢自诩能读心,旁人撒个谎,我还是很容易识破的,如今郗阳这么明显的漏洞,我竟然都没发现!
快到了?他怎么就知道快到了?这地儿我也是第一次来,都不确定那个坑的位置,而且郗阳一个海城公安的,还是脱产学习状态,怎么知道我们龙城荒山上一个发现白骨的陷阱在哪儿?就快到了?
很久之后……也不是很久,就是我和郗阳在一起之后,我们又来过这山上一次。那时是春天,跟这天一样也是傍晚,我俩把车停在树林外面,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唉,小百合。”
“嗯?”
“我问你,你真让陌生男人射了一脸?”
郗阳侧着头,看我。“师兄觉得,这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吗?”
我干笑两声。“不是不是,我就是……”
“就是因为我说谎太多,分不清哪件是真,哪件是假了,对吗?”
我吐吐舌头。“你这么直接干嘛?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干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意思?”
“我去……小百合,我发现你真是个狠人儿啊!”
“谢谢。”郗阳仰起脸,我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春意知几许,许我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