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楼位于长安西市口儿,正对群贤坊。老板姓胡,名子曰,江湖人称及时雨。手持一套锅铲,闷炖烧烹皆不在话下。
尤其是瓦罐葫芦头(动物大肠),堪称长安一绝。无论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吃了之后,皆连挑大拇指。
除品尝瓦罐葫芦头一饱口福之外,在快活楼吃饭,还有白赚了一项福利,就是听胡子曰讲古。
眼下时逢贞观之治,四海升平,民间殷实富足,长安城内平时连打架的混混都没几个,实在缺乏热闹可看。而康平坊,长乐坊那种销金窟,又不是人人都花费得起。所以,听掌柜胡子曰讲古,就成了街坊邻居们,最喜欢选择的乐趣。
而那及时雨胡子曰,也不是一个吝啬人。只要你进了快活楼的门儿,哪怕不吃葫芦头,点一碗白开水坐上三个时辰,他也照样吩咐伙计笑脸相迎。
通常每日将早晨收购来的各种下水都收拾完毕,装罐下锅。胡子曰便会洗干净了手,捧上一壶茶,慢吞吞来到快活楼二层靠近围栏的专座。而早已闲得脚底长毛的左邻右舍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开口,催促胡子曰讲昔日大唐健儿东征西讨,荡平天下的故事。
那胡子曰也不推辞,抿上几口热茶,便口若悬河。
从胡国公(秦琼)阵前连挑突厥十二上将,到卫国公(李靖)雪夜袭定襄,说得活灵活现,令听者无不如同身临其境。
偶尔有陌生酒客质疑故事的真实性,及时雨胡子曰便撇撇嘴,傲然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以及前胸上那大大小小疤痕。
一共二十四处,最长一处足足有半尺宽。最小一处则宛若踩扁的酒盏。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来自刀伤和破甲锥。
陌生酒客看到伤疤,肯定果断闭嘴,临走,往往还要多拍出几文赏钱,算是请胡子曰喝酒。不为别的,就冲胡子曰这一身为国而战的见证。
每当这时,胡子曰也不矫情。收了钱后,再趁兴说一段儿英国公李籍白道破虏庭,生擒突厥可汗的过程。整个酒楼,立刻就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偶尔也有那不开眼的倔种,见不得胡子曰如此嚣张。便会故意出言挑衅道,既然你胡某人身经百战,为何连一官半职都没混上,要在西市口洗葫芦头?
胡子曰不屑地看此人一眼,傲然道:胡某又不是为了富贵才从军,亦受不了那份做官的拘束。至于这葫芦头,如胡某手中之时虽然污秽,入你口中之时却干干净净。胡某不偷不抢,凭手艺赚这份干净钱财,又有什么丢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嘴巴再刁钻的人,也不可能继续找茬生事了。毕竟在这快活楼里吃葫芦头的,大多都是凭手艺和力气吃饭的寻常百姓,有谁要非说胡子曰操持了一份贱业,恐怕会犯了众怒。
况且楼里吃酒的客人当中,还有不少是胡子曰的铁杆崇拜者。他们可不像胡子曰本人那样好脾气。惹急了他们,难免会落个灰头土脸。
最近这几天,快活楼的生意特别的好,几乎每日都是宾客盈门。
原因无他,大唐健儿在龟兹,捷报频传。先是契苾何力将军,在龟兹击败乙毗咄可汗,打得后者落荒而逃。紧跟着,执失思力将军,又在松州,用武力“说服”契丹二十余部,令他们的酋长争相来长安朝拜天可汗。
寻常市井百姓,记得住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籍(徐世绩),胡国公秦琼,哪里知道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两位是哪个?耐不住心中好奇,难免想要找个见识广博的人打听究竟。
而放眼西市群贤坊这一带,除了官府衙门中大老爷们,还有谁能比大侠胡子曰见识更广博?
花两文通宝要上一碗葫芦头和一角新酿绿蚁,一边吃喝,一边听胡子曰介绍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两位将军以往的英雄事迹,又何乐而不为?
当听到那胡子曰说,执失思力当年追随突利可汗犯境,跟镇军大将军程知节大战数场,难分胜负,众酒客们忍不住就直吸冷气。
又听那胡子曰说,契苾何力百骑杀透吐谷浑人的重围,救下薛万钧和薛万彻,扬长而去。众酒客又浑身血脉贲张,比喝了茱萸羊杂汤还要痛快。
这天,大伙正听得过瘾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紧跟着,三名背插角旗的信使,策马从长街上呼啸而过。还没等众人看得清其模样,就不见了踪影。
“估计是契苾何力将军,又拿下了一座龟兹人的城池!”众酒客立即顾不上再听胡子曰说故事,望着信使的去向低声议论。
话音刚落,耳畔已经又传来第二波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随即,又是三名背插角旗的信使,从大伙眼前急掠而去。
“莫非是生擒了龟兹可汗?”众酒客愣了愣,刹那间,振奋莫名。
虽然大唐灭了龟兹,朝廷也不会多发一文钱到他们头上。可是,作为唐人,他们至少觉得与有荣焉?
更何况,龟兹被灭,接下来肯定会有祝捷、献俘等一系列大型庆典。大伙会有许多热闹可看不说,身边也将要陡增许多赚钱的机会,谁不感觉精神振奋?
“恐怕不是龟兹,信使背上插的角旗,三红一黑,三红代表是紧急军情,一黑表明军情来自正北方。”偏偏胡子曰的铁杆崇拜者当中,有个人喜欢泼冷水,忽然站起身,皱着眉头说道。
众酒客顿时被扫了兴,纷纷转过头,低声向说话者斥责:“别胡说,北面的突厥人早就降了,能有什么军情!”
“就跟你曾经从军多年一般?人家胡大侠都没开口呢,哪有你一个小毛孩子显摆的份儿!”彡彡訁凊
“谁家的野孩子,毛长齐了么?”
“滚,滚,乌鸦嘴,真晦气!”
……
说话者是个少年,也就十七八岁模样。没想到大伙因为自己年纪小,就认定了自己在信口雌黄,顿时被憋得面红耳赤。
“姜简,你能认出信使背后的角旗所示含义?谁教的你?”胡子曰的确是个当大哥的料,见少年人被气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主动站起身,利用询问的方式替他解围。
“我姐夫教的!四门学里的刘教习也教过。”被称作姜简的少年,素来敬服胡子曰。听对方问,立刻顾不得委屈,拱拱手,哑着嗓子回应,“北方乃是玄武,黑色。而龟兹在西方,信使应该用白色角旗。信使背后有一根黑色旗,意味着敌情在北。而另外三竿红色旗,则代表着消息的紧急程度,军中规矩,日行三百里一杆红旗,六百里加急以上,才是三杆。”
“你姐夫韩,韩秀才真的这么教过?”酒客当中,有几个是老主顾,知道少年的根底,拱了拱手,郑重询问。
其余酒客闻听,立刻齐齐闭上了嘴巴。看向少年姜简的目光里,却陡增许多困惑。
这年头,秀才地位远在进士之上。凡高中秀才者,至少是六品官起步。而四门学,则是太学的一个分支,里边专门收录官员子弟。
少年姜简的姐夫是秀才,自身又是太学生,照理,不该出现于快活楼这种专门给贩夫走卒添肚子的下等酒馆才对。怎么此人,非但不嫌葫芦头腌臜,并且成了胡子曰的小跟班儿?
“我姐夫当然这么教过,姐夫奉旨出使后突厥之前,专门教过我,如何辨认信差身后的标识。”少年姜简这辈子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大侠胡子曰,另外一个,就是自家姐夫韩华。听众人问,立刻满脸骄傲地高声补充。
众酒客们闻听,立刻不敢再质疑姜简的判断了。一个个将头看向长街,满脸困惑,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这年头,北方还有什么不开眼的势力,敢冒犯大唐天威?
而那姜简,终究是少年心性。见酒客们不再质疑自己,心里的委屈也就散了。又叫了一壶好茶,一边与周围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伴分享茶水,一边继续听胡子曰讲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的英雄事迹。
胡子曰却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讲,一边不停地抬头向外张望。就等着下一波信使出现,好仔细分辨,其背后的角旗,是否如姜简所说的那样,一黑三红。
还没等看到结果,楼梯口,忽然冲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姜简的桌案前,高声叫嚷,“子明,子明,你居然还在这凑热闹。赶紧回家,你姐姐晕倒了!”
“什么?”姜简被吓了一跳,纵身跳起来,拉住了报信人的胳膊,“小骆,你别吓唬我?我姐身体好好的,怎么可能晕倒!”
“刚刚,刚才礼部来了一个老头,说,说突厥别部叛乱。你,你姐夫被什么鼻子可汗给害死了!”那报信的少年小骆也是个愣头青,想都不想,就直言相告。
“啊——”姜简如遭霹雳,目瞪口呆。愣愣半晌,一把推开前来报信的小骆,纵身越出窗外。随即跳上一匹自己寄放在门前的白马,风驰电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