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岁月长(五)

岁月长(五)

这别院虽只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比不得京中宅院宽敞,但于日益炎热的夏日而言,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草木丰茂,晚间山风格外清凉。

只可惜经年未有人至,沈夫人当年留下的花死了大半,唯有路旁的野花自顾自地长着,院角那株枝干遒劲的葡萄藤也还郁郁葱葱。

容锦白日走了小半日的山路,最后百级台阶几乎是靠在沈裕身上爬完的,安置下来后一根手指头都不愿动,躺在葡萄架下乘凉。

沈裕端了杯茶水,笑她:“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不必乘车的?”

容锦脸上覆着面团扇,并没动弹,不情不愿地哼了声。

“嗓子都哑了,喝些水润润喉。”

沈裕说着,在一旁坐了,顺势替她揉捏着酸疼的小腿。

容锦这才睁了眼,捧着茶盏慢慢啜饮,余光瞥见篱架上那几道刻痕,好奇道:“这是什么?”

那痕迹显然是谁有意留下的,旁边仿佛还刻了小字,只是夜色之中看不真切。

沈裕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手上的动作一顿。

“这是……”尘封已久的回忆被骤然唤醒,沈裕无声地笑了笑,与她解释道,“我少时每年都会随着母亲来此,她总会比划着我的身量,在此刻上一道。”

沈夫人怀他时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才生下幼子,视若珍宝,庙中供着的长明灯从没断过。

这一道道刻痕,也是无言的寄托。

容锦闻言,撂开手中的团扇,踩着木屐到了篱架前细细打量。

也得以看清一旁的小字,恰是留下刻痕时沈裕的年纪。

最高的那一道,是十六岁赴边关前留下的。

那时的沈裕身量已经比她要高了,须得稍稍仰头,才能看清那娟秀的字迹。

容锦少时习字,临摹最多的便是沈夫人那两页佛经,透过这熟悉的字迹,甚至能想象出来,她当年是如何担忧却又骄傲地刻下这字,送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远赴边关。

“锦锦,”沈裕从背后将她抱住怀中,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还未曾同我提过,自己的事情。”

容锦顺势靠在他肩上,想了会儿:“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温柔、善良,只可惜命不好,没能嫁个好人……”

于这世上多数女子而言,嫁人犹如再投胎,至关重要。

却又如浮萍柳絮,身不由己。

自娘亲去后,容锦就对那个所谓的家没有半分眷恋,将容绮接出来后,借着沈裕的势狐假虎威,断了个干干净净。

她不爱与人诉苦,如今再回头看,也无甚可说。

容锦寥寥几句,轻描淡写,低柔的声音仿佛散在了山风之中,虚无缥缈。

沈裕心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地将人拥得愈紧。

“要喘不过气了,”容锦将被风吹散的额发拢至耳后,轻笑了声,戳了戳沈裕的小臂,“既来了,

我为你再刻上一道吧。”

说着,便要去寻踏脚的小凳。

“不必麻烦。”

沈裕话音刚落,容锦只觉身体一轻,已经被他抱了起来,只一伸手,就能触到葡萄藤垂下的叶子。

不是那种打横抱起,更像是那种抱小孩子似的抱法。

她扶着沈裕的肩稳住身形,脸都红了:“你……”

这回成了沈裕仰头看她,眉梢一抬,眸中亮得似是含了星子,含笑安抚道:“别怕,不会让你摔了的。”

他着常服时缓带轻裘,乍一看像是温润如玉、弱不禁风的书生,但毕竟是武将出身,身形高大,手臂坚实有力。

容锦按着心口,长舒了口气。

抽了发上那支缠枝莲花的发簪,比划了下沈裕的身量,认认真真地在篱架上新刻了一道。

只是发簪终归比不上刻刀锋利,在他怀中也总有不便,刻字时歪歪扭扭,透着些稚气。

容锦没忍住笑了出来:“若是叫旁人看了,怕是要笑话呢。”

“旁人可来不了此处,只有你我。”

沈裕在容锦的催促之下,才将人稳稳放回地面,又接过发簪,在她鬓发上比了下,也依样画葫芦地新添了刻痕。

他手上的力气重,刻的字清晰而规整,正是个“锦”字。

容锦抬手,指尖轻轻描摹过自己的名字,长发如瀑散在身后,神情格外温柔。

沈裕看得意动,低头欲吻她。

容锦纤细的食指点在他唇上,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此间既是佛家清净之地,戒荤腥、戒酒,那岂有不戒|色的道理?”

沈裕:“……”

他早些时候有意拿那话逗容锦,没想到一转眼,倒是被原数奉还。

容锦取过发簪,将长发重新绾了起来,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笑道:“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各自安歇吧。”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拦腰抱了回来。

脚尖勾着的木屐摇摇晃晃,还是没能撑住,才踏过门槛,便跌落在地。

虽没分房别居,但她累的厉害,沈裕也没勉强胡来,就只是相拥而眠。

山间万籁俱寂,俗世的喧嚣抛之脑后,空气中盈着不知名的浅淡花草香气,令人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晨光熹微,禅院钟声响起,在山林回荡着,惊起林海间一众飞鸟。

花木枝叶犹带露珠,折射出斑斓的光。

沈裕这些年虽未曾再来过此处,但无论是苏婆婆或是成姝,都从未断过予禅院的香火钱,一大早便有小沙弥特地送了禅院的四色蒸糕过来。

昨日到时天色已晚,并没来得及过去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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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锦道了谢,用过早饭后,想着往禅院去一趟。

沈裕虽陪着她,但入了禅寺正门后,对着沙弥奉上的线香,却仿佛走了神,并没接。

沙弥满是迟疑地打量着:“施主?”

沈裕不动声色道:“我来寻方寂大

师对弈。”

小沙弥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虽不明所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但见眼前这位仪表非凡,不似什么心怀鬼胎的歹人,还是如实道:“师叔祖在藏经阁。”

“多谢。”

沈裕在正殿前停住脚步,温声道:“锦锦,我在阶下等你。”

他并无进殿参拜、上香之意。

容锦在他并未取香之时就已经料到,未曾多言,只轻声笑道:“好。”

她身着一袭缥色襦裙,上了石阶,山风扬起衣摆,犹如亭亭而立、绽放的佛莲。

沈裕负手而立,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而非正殿那高大而庄严的金身佛像。

与往来的香客格格不入。

“行止?”

这世上会这般称呼他的人不多,沈裕回过头,看向身侧着若木兰色袈裟的僧人,微微一笑:“方寂大师。”

方寂大师已上了年纪,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印记,长眉雪白,眼皮微垂着,但那双眼却依旧如当年一般平和。

昔年他曾一眼看中沈裕,想要收为弟子。

只是沈裕那时满心想的皆是建功立业,自觉与青灯古佛无缘,自是不肯。不过他那手棋,倒确确实实是随着眼前这位学的。

“经年未见了,”方寂大师笑问,“既来了,为何不入正殿?”

沈裕一哂:“我这样满身杀业的人,怕是会冲撞了神佛。”

方寂大师的视线在他眉眼间停留片刻:“妄言。”

世人烧香拜佛,大都是求个心安。

许多时候越是恶贯满盈的,反而愈发想要借此赎罪,像他这样轻描淡写提及的,与其说是怕“冲撞神佛”,不如说是“不信”更为准确。

“你是有慧根的人,只是尘缘满身,”方寂大师惋惜道,“与我佛无缘。”

沈裕抬眼看着高处的身影。

容锦已在正殿上过香,并未多做停留,轻盈地下了台阶,在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中,像是只振翅欲飞的蝶。

他眉目舒展,不甚真诚道:“可惜了。”

说话间容锦已经到了两人跟前,她双手合十向方寂大师念了声佛:“我少时曾听过大师讲经,受益匪浅。”

方寂大师久在深山,不问俗事,但看着沈裕这般形态也猜了个六七分,含笑道:“……也好,也好。”

言毕,又请两人同往藏经阁喝茶。

禅寺用的是寻常不过的茶叶,带着些许苦意,容锦慢慢地喝完了一盏茶,四下看过后,棋局也到了终了。

方寂大师是当世棋艺顶尖之人,沈裕虽师从他,可两人的棋风却迥然不同。若非主动提及,怕是没几个人能猜到。

结局倒是毫不意外。

以方寂大师赢一子而告终。

容锦托着腮,看得兴致勃勃。

沈裕原没放在心上,瞥见她这模样,倒有些哭笑不得,将人从蒲团上拉了起来,向方寂大师道:“改日再来讨教。”

方寂大师捋

着雪白的胡须,老神在在道:“去吧。”

一直到出了藏经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容锦眼中的笑意依旧未曾褪去,沈裕捏了捏她的腕骨:“见我输棋,值得你这般高兴?”

“谁让你先前只会用下棋来欺负我?”容锦想起旧事,“我那里还收着你一枚墨玉棋子呢。”

那时说的是,只要她能赢一局,沈裕便要应下承诺。

容锦曾为此心动不已,陪着沈裕下了不少局棋,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赢过他,怕是得潜心专研个五六载。

黄花菜怕是都凉了。

沈裕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少时常在此游玩,再熟悉不过,牵着容锦的手从穿过抄手游廊,转过一扇侧门,回后山别院。

容锦又问:“你就不怕我在棋艺一道天纵奇才,真赢了你?”

“你会要我如何?”沈裕反问。

容锦沉默一瞬,干巴巴道:“横竖就是那些……”

那时满心想的,无非就是要沈裕放她离开,两不相扰。只是看着两人如今交握的手,话到了嘴边,也难说出口。

沈裕会意,坦然道:“我会食言。”

他愣是将出尔反尔,说出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

容锦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难得动手在他肩上敲了下。

沈裕站得比她矮了一阶,目光齐平,显得专注而认真:“除非死到临头,不然,我总会想方设法地缠着你。”

容锦眼睫微颤,抬手想要堵沈裕的嘴。

他毫无忌讳,她却总觉着不吉利。

沈裕笑而不语。

容锦顺势圈了他的脖颈,伏在背上,佯装生气道:“罚你背我回去。”

沈裕将人轻飘飘地背了起来,颇为配合:“遵命。”

日光正好,映出斑驳的枝叶,与贴在一起的身影,禅院之中有诵经声隐隐传来。

山中岁月悠长。

倒叫人觉着,若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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