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上城区,杜奥里斯府邸。
大片典雅庄严的楼阁都已陷入宁寂,唯有巡逻的卫兵偶尔发出一两声盔甲摩擦的轻响。
府邸后半段,独属于公爵一人的书房中,一盏昏暗的孤灯在静谧的夜色中撑起一小片橘黄色的领域,辉照出书桌两端一对父子的身影。
“卡莱尔,你根本不必那么做的。”杜奥里斯缓缓开口道,他的声音不再像国宴时那样沉稳有力,而是流露出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可以派其他人去处理这件事,拉格伦、斐切尔......他们的实力都在你之上,还有马克斯韦尔爵士——我当年与他签订契约就是用来解决这种问题的。”
“不,父亲,”卡莱尔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是家族恩养的英雄还是马克斯韦尔这样的黑夜斗士,他们可以充当打手,却绝不能主导这次的行动。”
“彼拉克大主教赐予的圣焰徽记只能维持三个月的时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怎么能交托在外人手里呢?”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但不是你的。”杜奥里斯否认道。
“这只是新党内部的争斗,哪怕我输了这场赌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丢掉北境镇守和军团统帅的职务,顺带失去未来竞争更高权力的机会罢了。既然拉达冈陛下要拿我的军功作砝码,稳住两党分庭抗礼的格局,杜奥里斯家族就绝不会轻易动摇,这点无论那些短视的新党贵族多么嫉恨我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的麻烦不会轻易延续到你身上,更何况还有葛瑞克殿下和你的私交摆在那里......卡莱尔,不要过早蹚进这个肮脏的漩涡,只要你从王室私学毕业,无论我输得多么彻底,家族在你的手中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番话说完,年近五十的杜奥里斯公爵紧紧盯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似是期待着这个比自己年轻时更加顽固的家伙回心转意,然而卡莱尔最后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父亲,你这些年忙于战事,或许对葛瑞克殿下不够了解,”他轻叹一声道,“殿下外表刚愎跋扈,内心却机敏多疑,尤其善于权衡利弊。他与我的交情固然有儿时密切来往攒下的几分真情,更多的却还是看中了父亲能带给他的助力。”
“现今葛德文殿下的地位虽然无可动摇,但年幼些的米凯拉殿下也已展露出了不遑多让的才能,再加上外面的几位天资横溢的半神,葛瑞克殿下一直对自身前景颇为忧虑。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为了我们放弃一个能够支持他的北境镇守?”
杜奥里斯默然片刻,声音微沉道:“你是说,只要我们输了这一步,他就会立刻倒向奥萨里昂?”
卡莱尔点点头,“如果一切尘埃落定,这件事就毫无疑问。”
“目光短浅!”杜奥里斯低骂了一声,“就算奥萨里昂肯向他示好,但比起我们,这种趋于一时之利聚拢而来的盟友又有几分可靠?真涉及到半神级别的斗争,借给奥萨里昂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掺和!”
他气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停顿半晌道:“也对,我们本就不该对他抱有期望。自从他当年几次在公开场合出言不逊,得罪旧党还错失熔炉骑士指挥权之后,此人就注定难成大器。”
卡莱尔苦涩地笑了笑,没有接着父亲的话题继续往下深入,只是认真分析道:“我们一旦失去对北境的控制权,本就看我们不顺眼的旧党贵族们难免会落井下石,新党又大都认为父亲在北境的作为损伤了他们的利益,势必会凝聚在奥萨里昂侯爵四周,反过头来对我们发难......就算拉达冈陛下有意倚重父亲,也难以抵挡这股两党合力的汹汹大势,家族无疑会被清出王朝核心权力圈,那样一来,我们可就从输一步变成满盘皆输了。”
杜奥里斯站起身来,缓步踱至窗边,望向玻璃外浓重如墨的夜色,威武庄严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一抹落寞,叹息道:“旧党憎我,是因为我出身西征军团,并非和先王一道出生入死的同袍。新党恨我,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我耗费了无数属于他们的资源,却只成就了几分个人功名......呵,他们为什么就不明白,我从来不想掺和他们关于黄金律法的新旧解读,更不在乎那些毫无意义的虚名!”
“这三年我已经看清楚了,北境不是格密尔,更不是啜泣半岛,那里的蛮族之乱根本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火星,那是一束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复仇之火,稍有不慎就会掀起将整个王朝都焚烧殆尽的灾难!”
“我为什么要打一场收益和付出不成比例的战争,为了当什么狗屁名将?是因为我们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啊!巨人战争消耗了整个黄金王朝将近一半的精锐力量,就连女王陛下都亲自上阵厮杀,才勉强战胜了那些可怕的对手,如今北境动乱愈演愈烈,背后正是那些亡国余孽在兴风作浪。当年驻守冰原的火焰修士也变得愈发桀骜贪婪,说不得就有哪位大主教已经跟巨人们暗中联合在了一起——这种情形下,北境那点物资军力算得了什么,哪怕整个王朝倾尽一切,也绝不能坐视巨人王庭再度复苏!”
注视着父亲孤独的背影,卡莱尔忽然察觉到,那个身影早已不是记忆中宽厚挺拔的样子了。
常年四处平叛的戎马生涯极大摧残了父亲的健康,尤其是北境这三年,他曾无数次带着几名亲卫深入冰原考察地理,也曾拉下颜面违心结交那些火焰主教,以求争取到他们的支持,建立起那道铁壁防线。
有人盛赞父亲是世之名将,有人暗讽父亲粗笨愚鲁,所做的战略决策皆是得不偿失......但在卡莱尔眼中,他更像是一个勤恳踏实的裱糊匠,根本不在乎黄金王朝这间屋子里是谁在掌权,又是谁在吵架,他只是努力搜寻着屋檐墙角漏风的位置,然后竭尽所能把窟窿补上。
仅此而已。
“至少彼拉克大主教是理解父亲的,不是么?”卡莱尔开解道。
“彼拉克......”杜奥里斯回忆着那个苦修者一般的身影,嗟叹道:“是啊,所以他也算是我在北境唯一的朋友了——也只有他愿意帮我赢下这场最后的赌局。”
“父亲,把圣焰徽记交给我吧,我会为您赢下这一局。”卡莱尔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如铁道。
杜奥里斯回身凝望着自己的独子,他从那双眼眸里看到了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志,一如年轻时毅然决然放弃家族世代经商的行当转而投军的自己。
他深思熟虑良久,终于将手掌伸入贴身的衣袋,取出一方精巧的木盒递入卡莱尔手中,道:“我会为你准备好最合适的随从,记住,无论输赢,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
“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