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西斜的暮光之下,亚坛高原平坦而肥沃的原野被映照成温暖的金色,一支冒险者打扮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穿过及膝的青草,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波纹般的尾迹。
为首的路西亚勒停胯下的白马,眺望着远方山坡上的村庄,道:“前面就是风车村多明努拉了。”
“为什么叫风车村啊?”第一次离开王都的玛莲妮亚驱马来到他身旁的位置,兴冲冲地问道。
“多明努拉是伦特镇下属的村庄,村内建设了大批风车磨坊用于研磨全镇的谷物,因为他们的生产效率高、研磨效果好,所以每到丰收时节,哪怕一些更远的村镇都会将谷物拉来这里加工,磨坊生意自然也越来越红火——这风车村的名字就是这么传开的。”
“这都是些基本常识,”刚刚详细解答完的拉卡德面带调侃道,“如果某些人除了贪吃贪玩之外,至少听进去了十分之一教授讲解的知识,都不至于问出这种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啊——”玛莲妮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拉长声音道,“但如果另一些人除了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之外,至少长了十分之一的脑子,都不至于想不到别人其实根本不在乎答案,尤其不想听到他的答案吧?”
拉卡德原本略显得意的微笑陡然僵住,抽动着嘴角道:“你......你不学无术!”
玛莲妮亚不甘落后地做了个鬼脸回击,吐了吐舌头道:“你多管闲事!”
菈妮见状噗嗤一笑,米凯拉则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这么拌嘴,就不嫌烦么?”
路西亚对此同样见怪不怪,只是笑着揉了揉玛莲妮亚的头发,拉塔恩似乎是深感丢人,二话不说抄起剑鞘在拉卡德脑袋上拍了一记,痛得后者一阵龇牙咧嘴。
于是,只有拉卡德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事实上,近三年来他与玛莲妮亚相处的模式大抵都是如此。
自家兄妹三人中,拉塔恩本就是最有长兄风范的一个,加上对生父拉达冈难以割舍的感情和路西亚的缘故,他和米凯拉与玛莲妮亚的关系向来不错。
菈妮更不必多说,当初三位神人联手压制玛莲妮亚的猩红腐败就有她一份,这些年玛莲妮亚又时常在暗月殿厮混,两人之间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倒是拉卡德自己,积年累月相处下来,即使他对拉达冈怀有无法熄灭的仇恨,也不得不认同米凯拉的智慧与善良。而面对纯稚可爱的玛莲妮亚时,最初源于父辈的敌视也早已转化成了亲人之间的情谊,至于时不时的争吵拌嘴,只能算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罢了。
“行了,还是说正事吧——”路西亚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们今晚在村里借宿一晚,明天继续沿路南下,傍晚应该就可以抵达迪可达斯了。”
“大家都各自检查一遍行囊,还想准备什么今晚就去采购,”米凯拉补充道,“迪可达斯大升降机是军事要塞,附近方圆百里之内都不允许出现商队交易场所,接下来再想补给就要到南格密尔地区了。”
“我要买好吃的!”玛莲妮亚第一个高举双手道。
小狐狸雪莉闻言立刻从她的斗篷里钻了出来,哼哼叫着表示附议。
“我也要给瑞奥补充一些新鲜草料。”拉塔恩轻轻抚摸着身旁的爱马,后者开心地扬起头颅,打了一串兴奋的响鼻。
交谈间,队伍已经接近多明努拉,忽然见到一支十余人的车队从村庄侧面徐徐驶出。
车队中共有三辆双驾马车,拉车的马匹均为北境出产的奥尔登大马,这种马匹虽然爆发力不足,难以作为战马使用,但胜在耐力悠长、温驯胆大,时常被用于长途运输领域。
而这支车队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六匹马的毛色都是清一色的暗黑,车驾表面也完全涂装成黑色,就连车队成员身上的衣衫都是结实厚重的黑色斗篷。
第一辆和第三辆车上各自坐着四名腰挎长刀的守卫,中央的板车上则平躺着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半老男人,左右围拢着一名差不多年岁的妇女、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以及一名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
妇女和青年都穿着和守卫们色调相近的黑衣,唯有小姑娘穿着一袭色泽明亮的红裙,在人群之中煞是显眼——然而与之呈现鲜明对照的是,旁人脸上的神情大都波澜不惊,只有那个小姑娘趴在男人胸膛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是归树守卫么......”拉塔恩勒住缰绳,眯起双眼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男人还没死吧?”
“整个下半身都被矿车压断了,多半是亚坛坑道的矿工,村里的黄金树神官帮他吊了一口命才勉强活到了现在——将死之人提前联系归树守卫,前往公共墓地迎接死亡,这在亚坛地区早就司空见惯了。”
路西亚只是瞥了一眼,便给出了确切的论断。
“生者退避!”已经来到近前的归树守卫们喊出了常用的口号。
千余年前,死亡仪式鸟与死亡祭司们曾经用灵火焚烧死者的遗体,接引他们前往死神的国度,如今这一职责落到了黄金树麾下的归树守卫们身上,而他们去往的方向也不再是存在于虚无之中的灵魂世界,而是黄金树遍及交界地的庞大根系。
拉塔恩微微皱起眉头,刚欲驱马上前,路西亚却拽住了他的缰绳,轻轻摇了摇头。
一行人避让出一条足以让车队通行的路径,等候对方通过,傍晚泛着丝丝凉意的空气中,女孩的哭声显得疏离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咳咳......请,请等一下......”中央的车辆上,垂死的男人咳出一口血沫,苍白的手掌抓住了女儿的手腕。
车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众人面前,为首一名归树守卫翻身跳下马车,来到男人面前,沉声道:“什么事?”
“大人......麻烦您帮我询问一下那边的佣兵大人们,能否......能否卖给我一壶酒?”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酒?”守卫疑惑地扫了一眼男人和周围的家属,“可是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亲爱的,”妇人抓住了男人另一边的手臂,忧心道,“神官大人说过,活着沐浴黄金树洗礼的子民能够得到更多的赐福......我们还是尽快赶去墓地吧?”
青年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神色间也满是赞同之色。
“原谅我吧......”男人艰难地咳嗽两声,气若游丝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我去。”女孩红着眼睛二话不说跳下马车,飞奔着来到路西亚面前,鼓起勇气深施一礼道:“佣兵大人,我父亲就要死了,如果......如果您有多余的酒水的话,能不能卖给我们一壶,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在米凯拉的幻术作用下,外人对路西亚等人外貌的观感都被篡改到了“合理”的范畴之内,故而即使他们只是做了基础的伪装,在外人眼中也是佣兵们最普通、最正常的样子。
对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家女孩而言,敢于冲到一个不知根底的凶悍佣兵面前提出请求,已经值得她耗费自己毕生的勇气了。
路西亚注视了她两秒,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从行囊中取出一只牛皮酒囊,却并未直接递给女孩,而是在守卫们的审视下来到车队中央,停在了那位垂死的男人面前。
他的整个下半身都被毛毯遮住,周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祷告光辉,却掩盖不住其中浓郁的血腥气,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浑浊的眼瞳中却丝毫看不见对死亡的恐惧,任凭他如何观察,也只能看到一片静如死水的安宁。
“喂,我说——”路西亚学着佣兵的口吻,貌似漫不经意道,“你这家伙,真的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么?”
他扫视了一圈木偶般呆滞的妇女和青年,又回望了一眼那名双眸红肿的小姑娘,抬了抬下巴道,“至少你的女儿看起来不想让你就这么死掉,说不定遇到哪位路过的高级神官,真有办法把你救回来呢?”
“呵呵,劳您挂怀了——”男人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道,“只是您也许误解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对我的爱一点不比我的女儿来得少,只是艾琉诺拉实在过于年幼,才无法坦然迎接神明注视下的离别。”
“而对我自己来说,安然接受神明的感召,沐浴在黄金树的洗礼之下迎接新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么?”
“艾琉诺拉——”路西亚将酒囊塞子拧开,递到男人唇边道,“是个好听的名字。”
“感谢大人的称赞,”男人颤颤巍巍的接过酒囊,在妻子的帮助下撑起上半身抿了一口烈酒,苍白的脸色上泛起一抹红晕,叹息道,“遗憾的是,我的女儿昨天才过完十岁生日,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能陪她继续走下去了。”
他仰起头颅,将囊中烈酒一饮而尽,平静的双目之中绽放出几分湛然的光彩,只是那光彩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终究回归死寂。
男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生机也如燃至尽头的烛火,在风中悄然熄灭。
“酒水的钱不用结了,算是我们临别的礼物吧。”
路西亚最后看了一眼麻木的妇人与年轻人,转身一跃上马,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