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零九节 单纯的窦婴

“这晁颍川有可能要做丞相了啊……”

窦婴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精致酒樽,面朝一侧的心腹灌夫叹息着。

“君候,不能坐以待毙啊!”灌夫神色紧张的说道:“当年,君候与这晁颍川屡屡结仇,晁颍川此番若是真的当了丞相,一旦东宫不幸晏驾,臣恐君候……”

“吾岂不知?”窦婴叹息着,摇摇头:“晁错此人,削直刻深,素来睚眦必报……”说到这里,窦婴就想起了当初,他担任中大夫的时候,与时任内史晁错之间的恩怨。

他们两个,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啊!

特别是,窦婴与袁盎,关系密切,仅仅是这一点,晁错就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两人甚至曾经在君前争执,大打出手!

更可悲的是……

他窦婴,武将出身的士大夫,却被晁错这么一个文官,按在地上,揍了个鼻青脸肿……

奇耻大辱啊……

如今,坊间风传,晁错要上位了,要出任丞相了。

窦婴听到这个消息,连酒也不喝了,立刻就召集谋士食客商议。

然而……让窦婴想不到的是,那些过去围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花天酒地的那些谋士、食客,在听说了晁错要出任丞相的消息后,转瞬之间,就消失了大半……

到如今,还留在他身边的人,就只有灌夫等聊聊数人。

其他人,都已经做了鸟兽散。

没有人敢再留在他这个晁错的敌人的身边,人人都害怕,被他窦婴连累、牵连。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让窦婴唏嘘无比,惆怅万千。

他这一生,最崇拜和最向往的人,就是孟尝君的传奇人生。

但现实却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是孟尝君的时代了,也没有了孟尝君存在的条件了。

他窦婴,只是窦婴,永远都成不了孟尝君。

一旁的灌夫,却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东西?

当年,天子勃然大怒,他几乎差点载了,多亏了窦婴出手,苦苦哀求,才捡回这条命。

但,他和他的家族,却早已经被记在了廷尉的小本本上,随时都可以找他秋后算账。

一旦晁错上台,那么……

用屁股想都知道,晁错肯定会拿他来当突破口,作为对付窦婴的武器。

“君候,不若您现在入宫去求见太皇太后……”灌夫低着头,做着最后的劝说:“如今,唯有请太皇太后出手,方能阻拦晁错进位丞相!”

太皇太后窦氏,虽然避居东宫永寿殿东厢三年多,基本不再理政,也没有什么权力了。

但是,太皇太后就是太皇太后。

只要她老人家愿意出手,想出手,区区一个晁错,随手就能按下去。

天子也不大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去与自己的老祖母闹矛盾。

窦婴却是摇摇头,看着灌夫,对他说道:“不行,这是取死之道!”

窦婴虽然讲义气,重感情,但是,长期身居高位的他,还是有些政治敏感性的。

他很清楚,自己若这么做了,无论成败,在天子那里,他窦婴都是GG。

况且,太皇太后早就已经不再干政了。

长辈们,也三番五次的训诫过他——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扰太皇太后。

无疑,这是聪明的做法。

不然,窦氏必定将在太皇太后驾崩之日立刻陷入毁灭之中!

“那您去拜见章武侯罢,求章武侯去见天子,陈述窦婴不可为相的关键……”灌夫不死心的说道。

章武侯窦广国,如今是太学山长,也是天子最尊重和敬重的朝中老臣。

他出面的话,天子大约也是会考虑的。

至少,会尊重窦广国的态度,让晁错和法家知道窦氏的厉害之处。

“大人早就派人来告诉我了……”窦婴垂头丧气的说道:“在晁错的事情上,让我保持安静……”

“这……”灌夫顿时风中凌乱了,他怎么也想不清楚,章武侯窦广国,什么时候站到了晁错那边去了?

讲道理,章武侯这种老派人物,不是应该不喜欢晁错的吗?

当年,晁错削藩闹出吴楚之乱,这位老大人就多次在私底下责备窦婴,说他‘谋而不备,误国至斯’,更说其‘临危失措,致使社稷处危难之间,国家受内乱之苦’。

几乎就是全盘否定了晁错在吴楚之乱中的所有表现和行为,就差没有将他当成祸首了。

但什么时候,这位当年怎么看晁错都不顺眼的老大人,如何就开始为他说话了?

正唏嘘中,忽然有下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惊喜无比的拜道:“君上,当朝御史大夫晁公来访……”

窦婴闻言,脸上的神色,在这刹那经历了无比复杂的变化。

先是惊鄂,眉毛紧皱,然后是狐疑,双眼在短时间内的转动了数次,最后是惊喜。

下一刻,窦婴就已经站起身来,连木屐都没有穿,脸色泛红,面带潮红,对着那下人吩咐:“快,打开中门,吾要亲迎晁公……”

前一刻,窦婴还在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哀叹时无孟尝君。

现在,他已经和他的那些食客一样,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而这恰恰就是现实。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

片刻后,魏其候候府中门大开,窦婴亲率着全家上下以及仆从家臣,恭恭敬敬的站在大门口,对着走下马车的晁错,长身而拜,说道:“晁公幸临寒舍,婴顿感蓬荜生辉……”

就连灌夫,也是立在窦婴身后,仰望着那位当朝的御史大夫,长身作揖。

晁错见了窦婴,马上就面露微笑,上前扶起对方,笑着道:“王孙兄太客气了……错,今日来见王孙兄,乃是有事要请教王孙,王孙何以如此重礼?”

但心中,有关窦婴的往事,却不断闪过。

当初,窦婴可是袁丝那个混蛋的亲密朋友啊,若非这个窦婴窦王孙,当年袁盎根本就爬不起来!

只是……

在丞相大权面前,这些许的旧日恩怨,不过是小问题罢。

晁错,当然深知,自己过去得罪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自己即将上任丞相而惶恐不安,辗转反侧?

在这个时候,作为准丞相,他必须告诉天下人,他晁错,宰相肚里能撑船。

什么恩怨纠葛,统统可以不计较,翻篇!

况且,这窦婴可不简单啊。

他是窦氏曾经的新贵,曾经贵至大将军,手握重兵!更与天子有旧,旁的不说,能够让当今天子暂息雷霆之怒,生生的从这位君王的刀下,救回灌夫的命,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人侧目了。

因为,自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他想杀的人,从来没有人能活下去。

唯有这灌夫是唯一的例外。

不仅仅活命了,还保住了大部分的财富和家人。

这就弥足珍贵了。

可惜,这窦婴却是身在局中,看不到这个。

事实上,晁错看的很明白。

当今天子,对于自己的这位表叔,那是恨铁不成钢啊。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这个窦婴愿意去未央宫负荆请罪,发誓痛改前非。

那么,他迟早都可以重新回到大汉帝国的舞台正中,成为帝国的重臣。

只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也不清楚这一点。

反而以为天子寡恩,于是日日借酒浇愁。

想到这里,晁错就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人与人的命啊,真是不能比。

窦婴看到晁错的这个态度,心里面却是乐开了花,先帝在位时,曾经评价窦婴说: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持重。

如今,经历了一系列挫折后,窦婴的改变其实并不多。

依然还是那个魏其候窦婴。

“晁公,还请入内稍作……”窦婴笑着作揖道:“我立刻命人去准备颍川菜……”

晁错微笑着回礼拜道:“王孙兄太客气了……”俨然与窦婴是多年好友一般,上前道:“此番过府,还有不少事情要麻烦王孙兄呢……”

窦婴心里面都快乐开花了,忙不迭的点头道:“晁公若有事情,但请吩咐,在下必定为晁公办好……”

对窦婴而言,晁错的来访,等于为他打开了一扇名为希望的窗口。

下任丞相屈尊降贵,专程到访,这等于告诉其他人,晁错要借助甚至重用他了。

而他终于可以回到权力舞台的中心了。

这对于一个孟尝君理想破灭后的贵族来说,弥足珍贵。

当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晁错拜访窦婴,两人相谈甚欢,把酒言谈至深夜,最后抵足而眠的事情。

无数人都被这个消息砸的头晕目眩。

晁错,窦婴,这两个本来的政敌,居然握手言和?而且看上去,就像知己一般。

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不少其他原本对晁错充满敌视的人,居然也因此消散了许多敌意。

原因很简单——窦婴是谁啊?袁盎袁丝的老朋友,甚至是把兄弟了。

晁错连窦婴都可以和好,都愿意拉拢,自己也应该有机会融入晁错的圈子。

改换门庭,对于政客来说,比川剧的变脸演员还熟练。

一时间,无数宅邸之中,鲸油灯长明,无数人彻夜思考自己的未来。

等到刘彻知道此事时,他呵呵一笑,放下手里的公文,笑着道:“魏其候,又要被人耍猴了……”

刘彻记得很清楚,前世之时,田蚡就用过类似的手段耍过窦婴。

最终,甚至让窦婴承担了建元新政失败的绝大部分责任,让窦婴去顶了雷。

如今,晁错的手段,大约也是如此。

用一个窦婴,一石数鸟。

不得不承认,这个未来的丞相,还是有些手腕的。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晁错很快就会发现,要做好丞相,特别是在今天的大汉帝国,做好一个丞相的本职工作,会有多么艰苦!

倒是窦婴……

“朕这个表叔啊……”刘彻摇摇头,站起身来,对一个在身旁的小宦官吩咐道:“派人去转告章武侯:魏其候赋闲在家已久,还是出来做做事吧,正好,济南王彘,缺一个太傅,让魏其候去济南国辅佐朕的皇弟吧……”

魏其候窦婴,在政治上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性格好义,重情,以为自己对别人掏心掏肺,别人就会对自己也是如此。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他都是如此。

这样的性格,在今日的汉家政坛上,没有被人剥皮抽筋,只能说他命好,生在了窦家。

现在,晁错跳出来,明摆着就是拉拢窦婴,让窦婴给他去冲锋陷阵。

以窦婴的性格,十之八九,会以为晁错对自己真是无话可说,从而尽心竭力的帮助晁错。

晁错的想法和决策如何?刘彻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货就不是什么善类。

当年,他与申屠嘉的博弈和与袁盎的互相下黑手,栽赃,就足以说明,这位帝国的御史大夫未来的丞相大人,压根不是什么傻白甜。

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臣子。

窦婴落在他手上,还能有全尸吗?

所以呢,让窦婴出京,去济南国辅佐刘彘,应该是个不错的点子。

这一方面,可以让窦婴来监督和监视刘彘母子,主要是王氏姐妹,省的他们在齐鲁给先帝头顶上染点草原的颜色。

另外一方面,则是保护窦婴,免得他又被人卖了,还得给对方数钱。

“再派人去丞相府,看看,朕的护匈奴将军到了龙城了没有?”刘彻接着吩咐道。

这马上就是新年了,塞外也该下雪了。

郅都倘若现在还没有抵达龙城,恐怕,明年冬天幕南的事情就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得等到春天才能有结果。

刘彻可不乐意。

时间,对于汉室来说很紧张。

能无压力,没有任何外部干预,处置幕南各部的时间,最多就一年。

一年后,北匈奴西征结束,若没有意外,恐怕会带回来大量奴隶和财富。

有了奴隶和财富,北匈奴就有底气干预和干涉幕南的事情了。

出兵不至于,但是给幕南添乱,制造问题,却完全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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