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转头,也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咱有你养老送终……他们没有。”
“世人常说养儿防老,为什么呀?就是因为见惯了这种场景。”
朱雄英深深吸口气。
转头道:“我去……修坟!”
声音不大,有些自责,有些辛酸。
天空下起了雨。
山地就是如此,刚才晴空万里,这会儿大雨瓢泼。
朱雄英走出去。
站在篱笆栅栏外,僵着身子,定睛朝窗子内看了许久许久玩。
而后,才提着铁楸,在雨中开始疯狂的挖着泥土。
人世间是有真爱的,但能携手到死那一刻而不分离,却是很少的。
他们做到了,他们是幸福的。
今年,四月初一,立夏,中雨。
钟山脚下风雨大作,天空黑鸦鸦的,显得十分压抑。
朱雄英拿着铁楸,在雨中挖着腥湿的泥土。
老爷子从茅屋内拿了一把油纸大伞,默默的在一旁给朱怀撑着。
人有生老病死,都逃不过自然规律。
看着屋内老农恩爱至死,或许到这个年纪,已经没了爱情,有的只是点点滴滴的亲情和回忆。
等朱雄英掘好坟墓之后,又默默的走进屋内,将两名老人苍老的身躯给背过去。
人生一世,归根之后,不过三尺黄土。
朱雄英再次默默的抬起铁楸,一点点将黄土洒向两名依偎在一起的老农尸首上。
气氛有些沉默,朱元璋默默的站在一旁给朱雄英撑伞。
黄土高扬,两名老农的尸首一点点被黄土掩埋。
“要刻个碑吗?”
朱元璋轻轻的在一旁呢喃。
朱雄英摇头:“算了,两位老人家到死都相依相偎,也没有子嗣留在世间,纵刻碑文,又给谁凭吊。”
“我知道这地方,逢年过节我会来拜祭的,这就够了。”
雨下的有些大,道路泥泞难走,朱雄英从朱元璋手里接过雨伞,道:“爷爷,您累了吧,我来打。”
朱元璋点头,背着手抬头望向远方,道:“前面乡村小道难走,今天就不去祭其他人了。”
朱雄英嗯了一生。
雨地路滑,他也怕老爷子磕着碰着,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朱雄英道:“我们先进去躲一会儿雨。”
朱元璋点头:“嗯。”
屋内十分破败,朱雄英搬了两个小马扎,爷孙二人就坐在门前,听着雨拍泥泞,看着山雾缭绕。
朱元璋目光有些沉重,唏嘘道:“他年之后,咱也会归墟黄土……”
他默默的看了朱雄英一眼:“咱当时知道自己快死了,你知道咱在想什么?”
朱雄英勉强笑着:“老爷子,您就别吓唬我了,那晚真把我吓坏了。”
朱元璋叹息道:“咱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啥也没想,就是放心不下你,所以大晚上的就来找你了,咱希望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和你一起度过的。”
朱雄英道:“老爷子,您别瞎说,您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朱雄英想了想,挤出一抹笑容,声音有些沉重:“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或许只有经历苦厄之后,才会知道有些来之不易的情感多么珍贵,我庆幸我是活在大明,我也庆幸遇到了老爷子。”
朱元璋微微一叹:“咱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
朱雄英摇头:“爷爷,您老对我恩情如山,怎会没照顾好我呢?”
朱元璋默不作声。
“大明的地方政府,还有很多地方管理不到,如果他们能尽点心,这对老农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就这么死去。”
朱元璋目光深沉的看着远方,“这个大明,依旧还有许多地方治理不到位,大潮流之下,有些百姓始终顾及不到,等来年,大明还要丈量土地、清查人口。”
朱雄英点头:“嗯。”
朱元璋微微看了一眼朱雄英:“治理家国不容易,不出来走走,很多问题是发现不了的,常坐在深宫,看到的永远都是冰冷的文字奏疏,那些东西没啥用,地方官府想粉饰太平,那咱大明就是太平的,百姓就是安居乐业的。”
“皇帝权力再大,很多地方还是触及不到。”
朱雄英点头道:“是啊!不过京畿始终会好一点,恐怕江南会更乱……”
似乎想起什么,朱雄英收齐思绪,问朱元璋道:“对了爷爷,想必您是让锦衣卫查过附近,所以才让我来的,敢问其他我熟悉之人在哪?”
朱元璋指着前方的连绵山脉,道:“在上面。”
朱雄英定睛望去,似乎有些印象,道:“原来如此,我记得这是皇陵,沐英好像就下葬在这里。”
朱元璋默默看了朱雄英一眼,道:“这是一片山脉,陵墓再大,也不可能全都用于皇陵开发。”
“山脚下还有许多猎户,指着上山打猎,咱也不能断了百姓的生计。”
当时大明在开发钟山的时候,朱元璋只让礼部划了一块山头,其他的地方,依旧留给民间百姓。
这位年迈的老人,始终对他的子民让步,自己可以穷点苦点,可对老百姓,朱元璋始终大爱无疆。
朱雄英点头:“说的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百姓始终还要活着。”
望着氤氲的山脉白雾,朱雄英有些缅怀。
乡路难走,等朱雄英和朱元璋抵达应天城的时候,爷孙二人脚上都沾了许多泥泞。
朱元璋背着手,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道:“朝廷还有许多事等咱处理,咱不能因为生病就撂担子,今天不去你那了。”
朱雄英急道:“这病才好,就要开始工作,您还不差饿兵呢。”
朱元璋笑着摇头:“咱自己要做的,肩上扛着的是百姓,就要为天下人负责,等过了今年,咱就打算卸了担子。”
朱雄英点头:“您老早就该颐养天年了,这天下事,交给父亲他去做便是。”
朱元璋哈哈大笑:“是啊!要该交给标儿,交给年轻人去做咯!后辈越来越优秀,咱就越来越安心咯。”
“成!咱走了!”
朱雄英点头,“那您老慢些。”
朱元璋不知想些什么,背着手一步步离去。
这一次病重,对老爷子思想的改变很大,本寻思等交趾出结果了,再让朱雄英回来
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有詹徽、傅友文说的都很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后继无人。
万一咱再出个好歹,保不齐就弄巧成拙了。
老爷子目光缓缓眯了起来。
“大孙!咱该给你一个交待了!咱好好想想。”
等朱元璋走后,朱雄英也准备回府,半途却遇到了徐妙锦。
朱雄英笑着道:“徐姑娘,这么巧啊?”
徐妙锦摇头:“哪有这么巧的事,所有的巧遇都是单方面的故意。”
朱雄英额了一声,竖起拇指:“徐姑娘说的话果然处处是学问。”
徐妙锦白了朱雄英一眼:“学会了油嘴滑舌!”
“你刚才去哪儿啦?”
朱雄英哦了一声,道:“和我爷爷去拜祭祖母了。”
徐妙锦一愣,脱口道:“去哪儿?钟山?”
朱雄英狐疑的看着徐妙锦:“啊?你怎么知道?”
……
应天大街上,朱雄英和徐妙锦朝前缓缓随人流走着。
朱雄英停下脚步,有些狐疑的看着徐妙锦:“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钟山?”
徐妙锦愣了愣,有些惊慌失措的道:“哦……朝廷许多有功高官的家眷,都是葬在钟山陪葬……我瞎猜的。”
朱雄英点头:“原来这样啊,徐姑娘聪慧。”
徐妙锦嗯了一声,似乎情绪不高,问朱雄英道:“我认识一个好朋友。”
“啊?”
朱雄英呆呆看着徐妙锦,“什么?”
徐妙锦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的好朋友中意了一位皇嗣。可她又不想被束缚了自由,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打开心扉。”
朱雄英噢了一声,想了想道:“世间之事,哪有十全十美的,看你那位朋友怎么取舍了。”
“就算当今皇帝,他心底恐也会怀念小时候放牛的时光,可做了皇帝,他还有自由吗?”
“没有什么事是十全十美的,凡事都该有取舍,如果取舍不掉……那就放手呗。”
徐妙锦摇头:“可她深爱着那位郎君,她不想放手。”
朱雄英笑道:“如果真心相爱,何必纠结这么多?顺其自然就是。你姐姐嫁给燕王,也是当初皇帝的一纸令下,她有考虑过自由的事吗?”
在这封建社会,谁又能独善其身,自由自在?
即便在后世,也有无数个平凡的人,因为打拼,舍弃了亲情,甚至过年都不能回乡。
总归有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总归要取舍。
徐妙锦喔了一声,忽然道:“如果那位朋友是我呢?”
朱雄英愕然,定定看着徐妙锦,良久后垂下眼睑道:“祝你幸福。”
说着,转身就要走。
徐妙锦哭笑不得,气咻咻拉着朱雄英:“你想啥呐!”
朱雄英迷茫的道:“你不是中意了一位皇储吗?”
“徐姑娘不必考虑我,人心总归是会变的,我事多,也总会顾此失彼,少会考虑到你的感受。”
“而且老爷子还给我指定了一门婚事,我知道有些委屈了徐姑娘,你是名门之后,不该受此委屈……”
越说越不靠谱!
徐妙锦气咻咻的捶着朱雄英的胸膛,幽怨的道:“你……混蛋!”
“啊这……不是你说的吗?”徐妙锦幽怨的道:“我服你了!”
“我就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以后……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这话。”
朱雄英摇头:“那不行!徐姑娘既然开了这话头,一定有说法的!”
徐妙锦哭笑不得:“我想多了,我不瞎想了总行了吧,我错了,我不该胡思乱想,什么深宫似海,什么没有自由……我,我不想了可以了吧!啊!”
朱雄英挠挠头,“徐姑娘?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徐妙锦道:“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就是看你越来越厉害了,寻思着以后你做了大事,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我浮想翩翩,我有罪,我不该妄想得到一个优秀男人的全部!”
朱雄英:“.”
徐妙锦白着朱雄英,无语的道:“你要不要那么直接啊,我就说一句话,合着你转头就走,一点情面不讲的啊?”
朱雄英也有些无语:“徐姑娘,你怎么这两天都怪怪的啊?”
徐妙锦叹口气,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会不会怪罪我啊?”
“你这真是中意了别人吗?是这个骗我吗?”
“你!”徐妙锦羞愤道,“我们绕开这个话题可以吗?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徐妙锦是中山王之后,我看中的人,从不会有一丝丝背叛,我的心送出去了,就再也不会交给别人!”
“满意了吗?”
朱雄英:“……”
“可我也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事,对你会有善意的欺骗……假如,假如以后你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朱雄英想了想,道:“这样啊,那你说说,你欺骗我什么?”
徐妙锦道:“也没有什么,额,反正我又不会害你,我是想说,可身不由己,哎呀……我晕了,我滴妈呀,我就不该说的……额!”
朱雄英伸出手,朝徐妙锦额头抚摸去。
“徐姑娘也没生病。”
徐妙锦龇牙,笑的很难看:“多谢,是的,没生病呢。”
朱雄英哦了一声:“好吧,那行。”
徐妙锦长长吁口气,终于将这话头给绕过去了。
她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跟着朱雄英亦步亦趋的来到府邸。
临近中午,朱怀让府上下人去做饭。
徐妙锦则百无聊赖的坐在老槐树的石桌下,随手翻着石桌上的文书往来。
一封封交趾的文书,堆砌在石桌上,徐妙锦看了几封,突然有些发愣,然后慌忙将文书整齐的放在石桌上。
朱雄英走过来,笑了笑:“没事,看就看了。”
徐妙锦道惊愕的抬头看着朱雄英,眨眨眼,不可思议的道:“原来交趾背后站着的人,是你?”
朱雄英狐疑的道:“咋了?”
徐妙锦深吸口气:“上个月,徐家还掌权的时候,朝廷就有许多人在讨论交趾布政司究竟谁在背后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