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要听这些!赤渊王连声打断曦仪夫人的话。
他何尝不知她说的这些道理,可若是有一天,他真要把自己从小宠到大,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拱手送去那不归路,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和亲这件事你就不用想了,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至于侧立王储之事……这是件大事,再容我好好想想。
曦仪看他着实烦恼,便不再劝下去,其实她也知道这些话说了也是徒劳,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若有一天,真的到非联姻才能稳住漠北的地步,那她这个生母,绝无二话。
她绕到赤渊王身后,为他轻轻揉着额头,嗓音也放的如平常一般轻柔,骁王殿下六岁便被你送去了边疆,二十四岁出征时才回来过一次,常人都说夫君对骁王太过疏离,可妾知道,正是因为夫君有一颗慈父之心,当年才会……总之,夫君为父为君,都是尽心竭力的,不管夫君最后怎样决定,都是最好的选择。
唉……难啊……
昏黄的灯光中,苍老的王者垂眼望着桌上的奏书,他疲累的靠在椅背上,往年的一幕幕重现在他脑海,眼中藏了多时的浊泪,终是落了下来。
时间这东西,说来也是奇怪,说它过的慢,明日便到阿桓的丧礼了,说它过的快,却也让人度日如年。
乌朵在午时已经转醒,可她受的打击过大,已神态疯癫,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府里的大夫给她开了帖安神的药剂,现在又沉沉睡去。
赫连决早已身心俱疲,他这几日不吃不睡,日日夜夜在灵堂中守着,脸上无悲无喜,整个人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只是这座石像会偶尔伸出手,轻轻抚摸阿桓冰冷僵硬的脸颊,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确认阿桓是否真的已经没了呼吸。
司南月带了些精巧的点心,她记得阿桓曾经最喜欢这些甜食,今日她便多做了几样,放到灵堂之上。
而赫连决并未被她打扰,依旧眼都不眨的望着阿桓稚嫩的小脸,仿佛看不够似的,良久才低哑道:从阿桓出生,我便忙于军务,从未教他骑马,射箭,我不知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每每我抽出空陪他时,他都十分乖巧,从未对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又半分怨言。
他的身体如同一株枯槁的树干,脸上透着清灰的死气,浑身的血肉仿佛被风干,随时都可能枯败而亡,那双干裂泛白的唇微微颤着,又道:阿姐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却因为我不留人丁的命令,夺了阿桓的命,我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丈夫……
司南月静静听他说着,曾经战功赫赫的赤渊战神,金眸中没了往日的光彩,背脊也没有从前那般挺直,就连他眼下那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骇人了。
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赫连决好像老了。
南月……他想到什么似的,木然的眼神转移到她身上,怔怔的看着她问道:你曾经,也是这样痛苦吗?
司南月亦望着他,眼神无悲无喜,无恨无嗔,平淡的仿佛一潭死水。
是。
战乱年代,能活下来便是幸运,那些无数无辜的百姓,哪个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只不过,这高高在上,且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从未将他们的痛苦放在眼中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连决突然狂笑起来,但那笑声中夹杂着野兽一般的悲鸣,他的表情愈加癫狂,等他的眼泪都笑出来,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眨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看本王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应该很开心吧,很好,很好……南月,你一定要记得这份痛苦,一定要继续恨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司南月冷冷的看着他这幅失了理智的模样,幽幽开口:大夫人已然神智不清,若您也失了智,整座骁王府恐怕大厦将倾,您好好休息,等您清醒了,司南月再来拜会。
言罢,她毫不留恋的拂袖而去,只余下精神恍惚的赫连决,木然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幕中后,赫连决才转过身去,再一次探起了阿桓的鼻息……
长夜漫漫,既让人煎熬,又让人难舍这最后的时光,终是到了阿桓丧葬那日,一大早,骁王府就来了许多为阿桓送丧的人,其中不缺想要拉拢领,或献殷勤的皇子大臣们。
而与赫连决结盟的谨王,只在这儿站了片刻,很快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司南月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这样既不会显得谨王与赫连决过于亲近,也不会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他倒也算个聪明人。
不过让司南月意外的是,安亲王赫连恩居然也在众人之列。
这就有意思了,他与赫连决虽是兄弟,却无情分,更没有要拉拢或依靠赫连决的必要,难道……是赤渊王的旨意?
果不其然,他一进门,身后的随从便拉着长音喊道:骁王赫连决接旨————
赫连决眼神动了动,拖着疲累的身体走过去灵堂下,木偶似的僵硬跪地,儿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孙赫连桓忠孝纯诚,敏而好学,今倏尔而逝,孤王深为痛悼,特追封为淳穆亲王,钦此。
儿臣代阿桓谢过父王……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亲王传完圣旨,看赫连决丝毫不见往日风采,不由得从心底里为这对父子感到惋惜,一边扶赫连决起身,一边劝道:大皇兄,节哀顺变。
多谢……
安亲王按规矩在灵前上过香火,下来的时候有意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发现司南月的身影。
在他对上她的目光之时,司南月眼神闪烁的转过脸去,似乎并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流。.
现在也将到起棺之际,安亲王便没有去寻她,他站在灵堂不远处,看着赫连决亲手将那张不大的棺盖放在棺椁之上。
赫连决隔着那道缝隙,最后一眼看向阿桓,曾经那张生气勃勃的小脸上,如今早已布满尸斑,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彻底心灰意冷,紧紧闭上双眼,狠了狠心,手中一用力,紧紧/合上那丝缝隙,也接受了阿桓已经离开的事实。
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来的,乌朵衣衫不整的,散乱着头发从房里跑出来,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小叔父的丧礼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为何你们还穿着麻衣,府中还挂着白花?对了,阿桓呢?我已经多半天没看到他了,你们快去将他找回来!
赫连决扶着棺椁,摇摇晃晃的直起身,对侍女下令道:将大夫人送回房间。
两名侍女走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推去一旁,乌朵看到灵堂摆放的棺椁,先是一怔,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口中喃喃自语:不……不是的,那不是阿桓,那不是阿桓!!
乌朵的声调越来越高,最后成了刺耳的尖叫声,她穿过来送丧的人群,踉踉跄跄的跑过来,想要推开棺椁,却被赫连决抱住,他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大夫人回房!!
是……是!
几个丫环一同涌过去,拉拽着乌朵想带她回屋,乌朵喊叫着,扭打着想要挣脱她们时,她眼角偶然一撇,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停止了挣扎,欣喜万分的对远处喊道:阿桓,你这孩子,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目光落在一个
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年身上,那是府里的一名小厮,年龄身形都与阿桓差不多。
乌朵又哭又笑的,好像一阵风儿似的,急急的奔过去。
那小厮不知所措的呆立在原地,她捧着那小厮的脸儿左看右看,霎时间泪如雨下,哽咽着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母亲做了个噩梦,都快要被你吓死了……
乌朵那浑浑噩噩的模样,看的赫连决一阵眩晕,他头一次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知道,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挺过这一关,那他这些年的布局,将会毁于一旦。
赫连决强打起精神,刚要派人将半疯半醒的乌朵带回房间。
司南月走至他身边,悄声说道:殿下,阿桓的事对大夫人打击过大,若是强行让她接受这个事实,她的病情可能会更加严重,不如让这孩子待在她身边,也许……会比药物管用些。
司南月精通医术,她既然这样说了,也不无道理,赫连决思考片刻,便给那手足无措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孩子聪慧,很快就镇定下来,晶亮的眼珠转了转,拉着乌朵的手便道:母亲,孩儿饿了,咱们回屋吃些东西吧。
好好好,以后只要你不乱跑,吃多少糕点母亲也不拦你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安顿好乌朵后,在一片或真心,或假意的呼天喊地的哭喊中,赫连决拖着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永远送走了阿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