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下)
用夜袭的手段杀死擅长夜袭的敌人,然后把那个中国团长的尸体送给寺内大将当礼物。想到这次冒险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小野真二就兴奋得手心出汗。如果能得寺内大将的赞赏,就等同于搭上了整个寺内家族。如果能搭上寺内家族,以其为靠山和后盾,他小野真二的前程就绝不仅仅限于一个小小的侦查联队长!师团长、方面军司令官,甚至进入陆军部,直接向天皇负责也并非没有可能。
“哟西!”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盼望着黑夜的降临。每一刻,都等得非常煎熬。可山西的秋天,黑夜姗姗来迟。敌我双方已经停止交火一个小时了,怎么天还不黑?!敌我双方都脱离接触一个半小时了,怎么天还是亮的?整个前线司令部和所有士兵都撤回小村子里的临时营地吃饭了,怎么西边的云彩上,依旧镶着一层讨厌的金边儿?
晚餐只吃了几个简单菜团子,小野真二就没了胃口。望着茅草屋外边天空中的最后一抹余光,他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那个中国团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今夜想必会睡得很沉吧?!那个中国团长现在正做什么呢?总结白天时的作战经验,还是准备丢了阵地逃跑?!从他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应该不是个会逃走的人! 他此刻应该想着,如何保住阵地才对。他如果真的象传说中那么骁勇,此刻就应该考虑如何击败我!嗯,他应该这样做。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对手,这样的对手,才是真正的武士,才配本人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对付。
也许只有军人,才会最理解军人的想法。隔着五、六里远的距离,小野真二竟然将特务团长苟有德的动作,猜对了一大半儿。此时此刻,苟有德正在跟麾下的军官们一道,总结白天的经验教训。并且群策群力,寻找破敌之策。
白天的战斗,大伙需要总结的地方太多了。新兵们战场生存能力太弱的问题;老兵们求胜欲望不高的问题;从外边抽调来的军官无法适应特务团的作战风格问题;还有特务团的几个新任营长对部下能力掌握火候不足问题,都在战斗中一齐爆发了出来。若不是山下那个小鬼子联队兵力严重不足,无法跟特务团拼消耗的话,此时核桃园阵地还能否控制在特务团手中,都很难预料。
“小鬼子的枪法太好了,相比之下,咱们的弟兄简直就是在瞎放枪!”二营长王铁汉想了想,轻声补充。白天的战斗中,他们营所在位置不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所以他比旁人观察得更从容,也更仔细,“另外,鬼子兵的火力节奏性和组织性,也远远超过了咱们。几乎每次都是整组的人,一个上等兵带着两个二等兵,向同一个目标开火。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比较浪费子弹,可几乎每次都能打伤或者打死咱们这边一个。而咱们这边,还停在排枪齐射,或者各自乱打的层次,跟小鬼子对射的时间越长,吃亏越大!”
“鬼子队伍中老兵比较多,都是打过好几年仗的,当然配合得比咱们这边要好一些!”三营长李清风是从老三十一师调过来的,说话不像王铁汉那么直接,“并且,他们平时训练也舍得花钱,不像咱们这边,新兵入伍后根本打不了几枪,就直接拉上战场了!”
“特别是机枪,想要打得好,必须用弹药堆!”二营一连长王雪松低声附和,“鬼子们的重机枪虽然是板式供弹,可火力很少出现间断。咱们这边也有缴获来的鬼子造重机枪,却老跟不上趟。每打几梭子,就得停上好半天!”
“掷弹筒也是!我们连那挺重机枪,才开了两梭子,就被小鬼子用掷弹筒给炸废了。”三连副赵大峰大声补充,“可咱们这边的掷弹筒,却总是打不中目标。噢,二连的那门除外…..”
“呵呵呵……”军官们抬起头,纷纷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和廖文化,会心而笑。下午的前半局战斗,二连的表现可着实令大伙紧张了好一阵子。可下半局,廖文化和张松龄两人的精彩配合,就令大伙对二连印象也大为改观。特别是在鬼子临撤退前那几下,要速度有速度,要准头有准头,令团里的老迫击炮手都看得直挑大拇指。
“蒙的,瞎蒙的!”被大伙看得很不好意思,廖文化站起来,讪讪地笑着解释。
“要是全团的掷弹筒手,都能跟你和小张一样蒙得准,我这个当团长的可就省大心了!”老苟挥挥手,示意廖文化坐下说话。“好了,经验和教训,我看大伙也总结得差不多了。回去后,都跟底下的班长,排长们叨咕叨咕,能立刻改进的,就立刻改进。暂时没办法立刻改进的,就一边跟鬼子打仗,一边想办法给老子改。告诉弟兄们,甭管鬼子上来没上来,都给我朝战壕外打两枪练练准头。这回咱们有的是子弹,不用省着。”
“呵呵呵呵呵------”闻听此言,众军官笑得更为大声。白天吃了那么大的亏,大伙到现在却依旧没失去守住阵地的信心。其中一个很重要原因便是,此刻大伙手里的粮食弹药实在太充足了,充足到不好意思放弃阵地。虽然为了避免被敌机炸中后殉爆,忍痛销毁了一大半儿,剩下的部分,依旧够特务团浪费十天半月的。
老苟双手轻轻下压,示意大伙安静。然后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刚才跟黄旅长那边通过电报,他们那边若想将堵住的小鬼子全收拾完毕,至少还得再花费一整天时间。所以明天白天和晚上,咱们还得守在这里。经验教训就先总结到这儿,接下来大伙说说,下一步咱们该怎么打!”
“把重火力都集中起来,鬼子打哪面,就支援哪面!”二营长王铁汉想了想,再度发声,“咱们这边的机枪、掷弹筒和迫击炮的准头虽然都不如小鬼子,但总体数量却不比小鬼子差。豁出去子弹、炮弹和手榴弹跟他们对着轰,看谁先支撑不下去!”
“对,我白天时看了,小鬼子虽然打着联队旗,实际数量却只有一个大队规模,甚至连一个大队都不到!”二营一连长王雪送大声补充。
“是一个侦查联队。本来应该有汽车兵和摩托兵的,估计是因为山路难走,没把汽车和摩托车开上来。”三营长李清风在良乡和固安两地都跟鬼子交过手,对其编制了结比较详细,想了想,继续补充,“但也有可能是小鬼子的特种部队,原本专门干偷袭和暗杀勾当的,现在着了急,直接当普通步兵用了!”
“无论是什么兵,反正近一两天之内,川岸老鬼子,是拿不出更多兵来对付咱们了!”赵大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是啊,光凭七八百鬼子,就想从咱们特务团手里把阵地夺回去,川岸老鬼子也太托大了!”
“不是托大,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他几个连长齐声附和,声音里充满了对获胜的信心。
小鬼子单兵战斗力强悍,小鬼子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但小鬼子兵力不足这个缺点,也被大伙都看了个清清楚楚。而阵地争夺战中,兵力不足就是个死穴,特别是在敌我双方士气相差不太大的情况下,没有足够兵力向防守一方进行连续施压,就将对方的阵地冲垮。
“可小鬼子的山炮和飞机,却是个大麻烦!”角落里,一名从三十师调过来的连长丢下烟头,瓮声瓮气地给大伙泼凉水。
众人齐齐回头看着他,满脸愤怒。可愤怒归愤怒,却没人能指责他说得不对。白天的战斗中,鬼子的飞机和山炮都给特务团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特别是后者,虽然数量不太多,却与鬼子的步兵配合相当默契。往往是炮声刚刚一停,鬼子的步兵就已经冲到了战壕边上。而鬼子的一次冲锋刚刚被打退,万恶的炮弹就又在特务团弟兄们的头顶上砸了下来。
“飞机我没办法解决,但是山炮么?”老苟想了想,干脆里挥了下胳膊,“那玩意只能打五、六里远,应该就布置在山脚下的哪个旮旯子里。今晚去几个弟兄,把它给炸掉。明天咱们就不用头疼鬼子的炮弹了!”
这绝对是个好主意!被动挨打,向来也不是特务团的习惯。可谁带队去炸山炮呢?毕竟每个营都有各自的防区,贸然抽调人手去炸山炮,一旦派出去的弟兄回不来了,明天的战斗可就被动了。
还没等大伙权衡清楚轻重,一直闷着头没说话的宫自强站了起来,主动请缨,“我带一营三连去吧!偷袭炮兵这活,我比较熟!”
“还是我去吧!”二营长王铁汉不甘落后,站起身与宫自强争抢任务。“你们一营白天打得比较辛苦,我们二营还一直没捞着开荤呢!”
“还是我去。我白天一直在盯着炮弹打来的方向,大抵上已经猜到了山炮部署在什么位置!”宫自强摇摇头,坚决不肯让贤于人。白天的防御战当中,一营挡在鬼子正面的两个连队伤亡都非常巨大。虽然老苟团长至今还没批评过他这个营长一句,可宫自强心里却明白,自己在白天战斗中的应变非常不合格。否则,也不至于让老苟这个团长带着警卫队亲自下到二连当援兵了。
若想洗刷这个耻辱,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鬼子的血。所以偷袭鬼子山炮阵地这个任务,他无论如何不能假手他人。哪怕为此跟老朋友王铁汉闹僵,也绝不退让。
“我们二营比你们一营实力完整!”
“我打过的仗比你老王多!”
“我麾下老兵多,擅长走夜路!”
“正因为你麾下老兵多,你们二营才要留下来打防御战。我们一营……..”
两个营长各不相让,纷纷捡自己的强项说。团长老苟本意是想让王铁汉出马,却又不愿因此伤了宫营长的自尊,犹豫了片刻,笑着摆手,“你们两个不用争了,都去。王铁汉负责去炸大炮,宫自强负责在路上接应,警戒。无论能不能得手,两个人务必给我一起回来!”
“是!”宫自强和王铁汉转过头,一齐向老苟敬礼。
“不要带一整个连队。把营里头各连的老兵都抽出来去执行任务,让新兵休息一晚上,明天好继续战斗。”老苟想了想,继续做细节方面的调整,“那个小胖子,你就不用去了。赶紧让小赵把伤口重新包一包,整天血淋淋的到处晃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团长有多不尽人情呢!”
后半句话,却是针对张松龄说的。惹得大伙将目光都转向了他,友善地哄笑。张松龄本想着跟宫自强一道去炸大炮,被老苟直接给点名留下来,心中好生失望。“腾”一下站起身,低声抗议道:“这都是小鬼子的血,不是我的!当时战壕里头太窄,我躲不开!不信你把小赵叫来问问,看我有没有说……”
“好了,功劳不能都让你一人立了。否则,我这特务团,就容不下你了!”老苟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张松龄的辩解。眼前这小胖子是他见到过的,战场感觉最敏锐,学习能力最强的家伙,没有之一。这样一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宝贝疙瘩若是不小心给鬼子打死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非但过后他老苟会自责一辈子,已经荣升旅长的老纪,还有二十七师冯师长,都不会跟他这个浪费了一颗好苗子的家伙善罢甘休。
这个国家的很多事情,远不像报纸上说得那样单纯,那样充满阳光。老二十六路军在履行保家卫国职责的同时,还要为整支队伍的将来,为西北军一脉的香火延续做必要的打算。而二十六路军的将来和西北军一脉的香火,就要着落在那些胆子大,并且有军人天分的读书种子身上。
眼下非但二十六军各部是这样做,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杨虎城的十七师,还有形形**的杂牌部队,包括一些中央政府的嫡系军队,实际上都在这么做。积极吸纳读书人入伍,积极培养年青有文化的人当军官;给年青的读书种子更多的出头机会,不让他们做轻易的牺牲。因为他们不单单是某支军队,某一派系的未来,他们还将是这个国家的未来,这个国家的希望。
这个秘密老苟无法跟张松龄明说,但他相信,总会有一天,张松龄走到跟他一样位置,也会做跟他同样的事情。
他们都是军人,但他们注定都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军人。这是已经写好了的命运,只要是不幸生在这个时代,就永远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