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不知今天第几次陷入沉默之中。他终究是一个年轻人,面对一位年老的帝王,经验上还是有所不足,落到了对方引导的节奏之中。
老汗笑道:“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汗说道:“如果赵政派来的中原使者是一个寻常人,我根本不会花费时间来见他,只会让大臣和儿子们处理这件事情。如果是秦清亲自前来,在他抵达王庭的那一刻,我就会在国师的陪同之下接见秦清。可我没想到,来到王庭的人竟然会是秦清的女婿,你处于两者之间,所以我要先观察你,然后再决定是否见你。”
李玄都没有多此一举地问观察的结果如何,因为他站在老汗的金帐中就是最为显而易见的结果。
老汗继续说道:“你先前在金帐外与策凌说起了中原的江湖,身在江湖便会身不由己,其实王庭也是一样的。每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有许多手把我拉住,告诉我这样不行,要我听从他们的意思。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力量还很弱小,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直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挣脱了这些人的束缚,获得了部分自由,能够从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可是我现在太老了,又有些力不从心了,王庭就像一匹野马,我握住缰绳的手每松上一分,它就会放肆一分,如果我彻底松开了缰绳,脱缰的野马就会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所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这些事情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大汗需要我做什么?”
老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此之前,把你心目中新任大汗的人选说出来,看看你是否真正猜对了我的心意。不要敷衍我,你肯定已经有了人选。”
李玄都心中暗忖:“老汗王未必对我心存善意,很有可能是想要借刀杀人,我不能继续被老汗王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对是错,总要先摆脱当前处境才行。”
于是李玄都拒绝了老汗的提议,说道:“在我见过所有的王之前,请恕我不能回答大汗的问题。”
老汗一怔,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似乎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出言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平静,说道:“没有关系,明天就是小阏氏的寿宴,包括失甘汗、伊里汗在内的诸王都会亲临,你可以在这一天之内见到所有的王,然后在寿宴结束的时候
再来见我,告诉我你的答案。”
说完之后,老汗不等李玄都回答,直接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使得这不像是商量,而是命令。
李玄都虽然与这位风浊残年的老人近在咫尺,举手就能要了老汗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士,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也留在草原,所以他只能遵从老汗的意愿,行礼之后离开此地。
萨满没有相送,由也迟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这座象征着草原无上权力的金帐。从始至终,老汗都没有召见月离别的意思,对于他来说,召见月离别不过是再听一遍他早已知道的消息罢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间十分宝贵,他不想浪费一丝一毫。
在也迟的护送和监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金帐的范围,没有返回小阏氏的行宫,而是回了月离别的府邸。来到月离别的书房,月离别挥退了包括月娘在内的所有人,然后轻声问道:“秦公子,老汗说了什么?”
李玄都将自己与老汗见面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部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月离别听完之后,说道:“老汗要安排身后之事,那就说明公子的猜测是对的,老汗选择了一位新汗,可是新汗根基浅薄,所以老汗要为新汗铺平道路。”
李玄都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觉得老汗的态度十分矛盾。”
“矛盾?”月离别有些疑惑。
李玄都解释道:“老汗既睿智又昏聩。一方面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于王庭的局势洞若观火,并且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之事,为后来人铺路。一方面他又放不下手中的权柄,嘴上说着不信长生术,心底却还对长生之术抱有侥幸。如此一来,老汗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复杂,他心里明白应该全力扶持新汗,可实际上却是留有相当大的余地。老汗害怕自己续命成功却因为早早交权而丢了金帐大汗之位,又害怕自己不交权柄却续命失败一命呜呼导致新汗无法顺利继位。两难不能两顾,这就是老汗的矛盾所在。”
月离别一针见血道:“关键在于老汗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续命,若是不能,没有半点希望,老汗就会认命,专心为新汗铺路,若是肯定成功,老汗就开始收权,继续做金帐大汗。可如今的情形,似乎是老汗也不能确认长生能否成功,两者都有可能,这让老汗举棋不定,一边是自己的权位,一边是金帐的未来,迟迟无法抉择。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老汗十分贪心,他想要齐头并进,一边继续谋求续命之法,一边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为新王铺路。只是如此一来,哪怕是王庭中权力最大的老汗也力有不逮,所以他想要借助外力来帮他做成这些事情。”
月离别立刻明白过来,“辽东。”
李玄都笑了笑,“可惜我不是真使者,不过我不介意做一回使者。”
月离别的神情极为复杂,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随着李玄都与老汗见面,局势的发展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甚至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为了保住性命的权宜之计,会将整个金帐拖入万丈深渊之中,而她会成为金帐的罪人。
李玄都看了月离别一眼,说道:“那颜,我奉劝你一句,王庭恐有大变,在小阏氏的寿宴之后,如果有可能,最好离开此地。”
月离别一惊,“公子什么意思?”
李玄都说道:“权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殃及池鱼更是寻常,在这种时候,兵权和武力才是最可靠的依仗,可惜那颜两者都没有。我虽然许诺会保护那颜的安全,但必须是在我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待到大变起时,我能否自保尚且难说,更何况护那颜周全。”
月离别默然。
李玄都转身离去。
次日,李玄都和月离别一起走出那颜府邸,月离别下意识地回首望去。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映照在屋顶的积雪上,明晃晃地扎眼,甚至让周围的其他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幕场景觉得分外不真实。
朔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半点儿温度,就像刀子划过。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月离别的胸中涌动,让她有点分不清惊惶还是悲伤,她甚至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就是一个将要踏上刑场的人,这风就是刽子手的刀,随时都会从她的脖子上划过。
就在这时,月离别忽然感觉天色一暗。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明媚的阳光被阴云遮挡,太阳将浮云的边缘照亮,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这块乌云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小半个王庭笼罩其中。月离别极目望去,她的脚下是昏暗的,仿佛站在树荫下,而极远处老汗的金帐却仍旧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耀眼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