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已经知晓姜维古怪神情的来源,竟也愣了几瞬,方才脱口而出:
“那曹睿是如何讲解这两策的?”
姜维没计较什么‘魏主’、‘曹睿’的说辞,而是收拢心神、认真为诸葛亮分说了起来。
“陛下是从赤壁之战开始论的。”
赤壁?诸葛亮微微眯眼,愈加认真的听了起来。
姜维朗声说道:“陛下当日曾说,赤壁一战乃是史册以来第一次,凭南方自己的力量可以战胜北方。”
“无论是北方战乱残破也好、南方安定也罢,又或掺杂了许多军略、瘟疫等等的原因,总归是南胜了北。”
听到姜维的言语后,诸葛亮虽然丝毫未动,但心中已经开始点头了。
先帝刘备创下基业,赤壁乃是一切可能的开始。不过曹睿怎么会提到赤壁?
未等诸葛亮发问,姜维继续说道:“陛下说,尊驾是在建安十二年提出隆中对、而鲁子敬是在建安五年。”
“隆中对、榻上策,实际上都是一种快速整合力量,以求在北方恢复实力以前,打破战略平衡的举动。”
“而孙氏与刘氏之间,凡是能有希望吞并另一方之时、必定会反目成仇。等到毫无希望的时候,又会和好如初。”
“湘水之盟、江陵之失、猇亭之战,均是如此。”
姜维言简意赅,可话语中蕴含着的信息,却将刘备、诸葛亮、孙权、鲁肃、陆逊这些吴蜀豪杰们都囊括进去了。
轻描淡写般的几个字,说的却是他们波澜壮阔的半生。
诸葛亮双目睁大、直直的看向姜维:“曹睿当着你们五百名太学生的面,和你们说了这些?”
“是啊!”姜维略显诧异的回了一句。这种在大魏太学内、日常讨论的天下大势,在诸葛亮看来,却是朝堂精英间束之高阁、密不可传的韬略。
诸葛亮轻轻叹了口气。
姜维觉察到诸葛亮有些不对,微微拱手问道:“在下尚未说完,是否……?”
“请足下继续。”诸葛亮道。
姜维继续说道:“陛下还说,鲁子敬榻上策中‘北方诚多务也’之语,与尊驾‘待天下有变’之语说得都是一件事情。”
“从建安五年到建安二十四年,天下留给孙刘二人的时间也只有二十年,这是第一次北方稍弱于南方。”
“二十年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姜维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将陛下当日在太学说的‘天命在魏’四个字讲出。
以诸葛亮之智,又如何不知曹睿当日之语,是何等的正确的?
曹睿书信中所说的‘煌煌大势’,就在这里了。
方才姜维所说的话,诸葛亮都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面色云淡风轻一般,又问了几句陇右归化羌人、和两年前洛水盟誓之事。
前后与姜维聊了两个时辰,姜维得空之时也打探了一些蜀中治政之事。
直到杨仪请求进帐、汇报南边武兴军情之时,这才将两人的言谈打断。
“威公,将军报放在这里吧。”诸葛亮指了指面前的桌案:“然后替本相送一送魏使。”
诸葛亮从席上站起,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看向姜维:“魏蜀隔绝已久,像你我这样谈论下去,恐怕三日三夜都难以言尽。”
“且待本相写封回信。”
不过须臾之间,诸葛亮就用草书写完了回信。
紧接着,诸葛亮缓缓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来:“方才承足下之情,为我说了许多魏国之事。这块玉佩就赠予足下,也算是方才言谈的回报吧。”
姜维一愣,随即推辞道:“在下为大魏使臣,如何能接受敌国丞相的赠礼?”
诸葛亮轻轻摇头:“足下莫要推辞了,且带回去,我会在书信中与曹睿说的。”
姜维想了几瞬:“那好,在下会将尊驾所赠玉佩呈给陛下。”
“那就非我之事了。”诸葛亮抬眼看向姜维的眉眼,轻声说道:“威公,将他送出吧。”
“遵命。”杨仪答道。
“在下告辞。”这是姜维的言语。
诸葛亮轻轻摆了摆手,随即坐回席中。
杨仪先是送姜维出帐,然后就是一些蒙眼、带路的琐碎事情,将姜维送过赤亭最西面的一处营垒,方才回返。
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杨仪回帐之时,却看到诸葛亮端坐席上、闭目不言的神情。
似乎与自己出发送姜维之时,没有半点动过的迹象。
“丞相,丞相?”杨仪小声呼唤着。
诸葛亮长呼了一口浊气,微微抬眼看向杨仪:“威公,将巨达、文伟,还有吴子远一并唤来。”
杨仪虽然不知所以,却本能的出帐去唤三人了。
向朗、费祎二人皆近,吴懿的营寨却在更西处、过了故道水的地方。
等了大约两刻钟,四人方才在帐外聚齐,一并入内。
“你们可知,那魏使姜伯约对本相说了什么?”诸葛亮抬眼看向这三文一武、也是赤亭大营中职司最关键的四人。
未等四人回应,诸葛亮出言说道:“以本相观之,魏主曹睿此人,才能谋略远胜其父、与曹孟德相仿。却因天生富贵、年少为帝,没有曹孟德的那些桎梏。”
“丞相这是何意?”身为丞相长史的向朗,惊讶问道。
“魏国君臣上下一心、政事通达,与大汉几乎相仿。又因其地域广阔、人口众多,与大汉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让魏文长回来吧!”诸葛亮轻声说道:“谨守营寨为要,等到魏军粮尽退兵吧。”
杨仪性格更激烈些,直接问道:“丞相,魏延之处尚无败相,这般撤退,是否有些可惜了?”
“莫不是那魏使姜维,用言语蛊惑了丞相?”
“他蛊惑我?”诸葛亮哑然失笑:“非也,威公想多了。”
“与其让魏延在前面交战,不如让魏军到赤亭、到这么一处山水交夹的险地与我大汉军队作战。”
“就在赤亭与魏军相持吧。”
让魏延撤退、凭借赤亭已经修筑好的营垒工事与魏军相持,听下来也确实是一个合理之举。
杨仪拱了拱手:“那属下现在就发军报告知魏延。”
诸葛亮沉默的点了点头,不过几瞬之内,复又目光炯炯的看向面前的三人:
“我要你们与我一起记住陇右之败!今日不得不守、乃是为了来日再战!”
“整军、练兵、武备,这三件撤军之后的事情,现在就要谋划起来!”
“待魏军退却,大军撤回汉中之后,相府就始终在汉中不走了!何时将大军操练完毕,本相何时再北上雍凉二州!你等谨记!”
“愿随丞相一同复兴汉室,九死不悔!”杨仪第一个高声呼应。
向朗、费祎、吴懿三人也一同应声。
……
就在姜维返回下辨城的途中,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城内,协助卫臻处理司隶校尉之事的毌丘俭,却遇上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在曹睿离开洛阳之前,第二次将司隶校尉之职,授给了尚书左仆射卫臻。
陛下不在北宫之中,司马懿与曹真也不在,卫臻董昭二人的办公地点也随之更换。
卫臻常驻尚书台内,以尚书左仆射之位管理天下庶务。
而董昭则是将办公地点搬入了大将军府,代替曹真处理军事、供应后勤。
而司隶校尉日常管理的琐事,卫臻就将其交给了从幽州回返洛阳、无所事事的毌丘俭来做。
毌丘俭真的无事可做。
身上挂着越骑校尉的名头,而包括越骑营在内的五校尉营,都全员随皇帝一同去了陇右。
刘晔自己留在幽州做刺史,毌丘俭自己回了洛阳,这才寻了卫臻、找了些差事,兼领了司隶校尉长史一职。
司隶校尉官署外,一名中年吏员看向面前这位陪着笑脸、衣着不凡、大约三旬的男子。
“你来找毌丘校尉?你是何人?”中年吏员出声问道。
“在下乃是三署郎公孙晃。”公孙晃从腰间摸出了官凭,递了出去:“乃有要事要与毌丘校尉禀报。”
“哦,是公孙郎中啊。”吏员的面色也好看了些:“还请稍待,我去通报一声。”
“有劳。”
对于中年吏员来说,这不过是工作中的一项琐碎之事罢了。
但当毌丘俭听到公孙晃这个名字时,却一下子从席中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官署外、去亲见那公孙晃去了。
毕竟,毌丘俭才从辽东、幽州回来不久,对公孙渊昔日之举仍然历历在目。
“你有何事要禀报?”毌丘俭眯眼看向公孙晃。
公孙晃的眼睛转了两下,看了看左右来往的吏员,小声说道:“在下能否与毌丘校尉一同入内?容在下慢慢分说?”
“不必!”
毌丘俭直接拒绝道,凑上前拍了拍公孙晃的肩膀,冷冷说道:“你弟弟公孙渊在辽东辱我之事,你可知晓吗?”
“现在竟然不避本官,而是直接寻上门来了?不论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就在此地说!本官并不许你进门。”
公孙晃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眼看向毌丘俭,额头上竟流出一行汗珠下来。
毌丘俭见状心头一惊,沉声问道:“到底何事?”
公孙晃道:“公孙渊欲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