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但此时的天下却分别通行着三种历法。在魏国为太和元年,在吴国为黄武六年,在蜀汉则是建兴五年。
益州,成都。
自刘备攻占成都、称汉中王、而又登基为帝后,原本只是一个郡治的成都城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改造。其中修建宫室、修建各个中央机构的官署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城南的尚书台中,宽阔的院子中从地砖缝隙中长出了些许荒草的幼苗。即便是上午时分,偌大的尚书台中却始终没有多少穿梭其中的身影。
尚书令李严坐在尚书台自己的官署之中,闲来无事时坐在桌案后正在练字。旁边的架子上摊着两卷竹简,只待墨水风干后再行收起。
而桌案上铺开的一卷竹简上,李严已经写满了大半了。
院中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是尚书陈丰。李严的值房门敞开着,陈丰轻轻敲了几下之后,见里面没有回应,便如往常一般径直走了进去。
李严抬头看了陈丰,语气平淡的说道:“伯明,有事的话待我写完再说。”
“遵命。”陈丰束手站在李严的桌案之侧。
从陈丰的视角来看,李严的书法堪称一绝。蚕头燕尾而又笔势浑厚,几乎可以成为书法大家了。
李严一边写字,一边口中轻声的默诵着文章。
“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随着李严一字一顿的念完这句,毛笔最后在竹简上顿出一个墨点,将这个‘玄’字完成了收尾。
陈丰见李严已经写完了最后一字,拱手说道:“令君的隶书写的愈发大气了,属下以为即使是魏国钟元常的书法也就是这般吧。”
李严嗤笑一声:“钟繇是太尉,而且听说去年已经升为太傅了,比三公还要更高一层。即使书法写的如钟繇一般好,我的位子又如何能与钟繇相比呢?”
“伯明,看看这尚书台,只有我这个尚书令守着你们几个尚书,台中的吏员还不到二十人。”李严言语中有些不忿之意:“当年尚书台中可有数百人的。”
“这……”陈丰显出些沮丧之意,想要岔开话题:“说不定权责还会慢慢归于尚书台的,令君不要过于忧心了。令君今日写的是哪篇?”
李严说道:“扬雄的《解嘲》。在尚书台坐着终日无所事事,也只能写一篇《解嘲》聊以解闷了。”
“对了伯明,找我何事?”
李严抬头看向陈丰。
陈丰拱手说道:“令君,丞相府遣人来告,说丞相请令君前往丞相府叙事。”
李严缓缓起身,哼了一声之后伸了个懒腰。陈丰是李严多年的亲信之人,也不必在他身前隐瞒态度。
“同样是托孤之臣,诸葛孔明就能叫我丞相府议事,而我这个尚书台就无人问津。政令尽皆出于丞相府,我这个尚书令就像假的一样。”
陈丰点头回应道:“自建兴元年丞相开府,至今已有快四年的时间了。尚书台的人越来越少,丞相府的人越来越多,尚书台都成了个空架子了。”
“令君,”陈丰看向李严:“属下听说魏国的托孤之臣中,陈群和司马懿已经都开府了。”
“哼,”李严说道:“何止开府?魏国的四名辅臣都被委以重任,而我这个大汉辅臣却终日闲坐。今日诸葛孔明找我前去,我定要与他分说明白。”
过了半个时辰,李严到了丞相府的门口,走下马车。
参军马谡在门口迎接李严,拱手行礼说道:“在下见过令君,丞相已经等候令君多时了,还请令君入内一同议事。”
李严站在丞相府的门口,却全然没有刚才在尚书台时的沮丧神情和不满之意,面带笑容的亲切问道:“有劳幼常亲自在门口等我了,却不知丞相今日欲论何事?”
马谡却面容严肃的说道:“令君,魏国吴国两国交战的战况已传到成都,而吴国又遣使来我大汉要求结盟,丞相今日就是为了此事请令君来的。”
“哦?魏吴交战结果如何?”李严看向马谡。
“吴军大败,但魏军少船并未能趁势过江。”马谡微微摇了摇头:“还请令君入内吧。”
李严点了点头。马谡在前面引着李严入内,而李严就跟在马谡身后不紧不慢的走到了丞相府的大堂之中。
丞相诸葛亮面色严肃的坐于堂上,相府中一应属员坐于堂中两侧,而右手边最靠前的位子还是空着的。
见李严到来,诸葛亮起身站起:“正方来了,快入座吧。”
“见过丞相。”李严拱了拱手,随即入席坐好。
见人已到齐,诸葛亮也不再犹豫,开始说了起来:“如今魏吴两国交战结果已出,吴军大败而魏军大胜。此前数年,我大汉与吴国数次互相派遣使节通好,而如今吴国败后该如何处置,本相要听听你们各自的意见。”
诸葛亮用手指了指坐在李严对面的丞相长史向朗:“巨达,由你将此事的首尾与众人说一下吧。”
“遵命。”向朗站起,慢条斯理的说着:“建兴二年之时,吴国派遣张温张惠恕来成都出使。而去年十二月之时,张温又第二次来使。”
“张温第二次来成都,乃是向我大汉通报东吴孙权即将对魏用兵,还有要继续与我大汉盟好之意。待张温出使完成之后,朝廷又遣邓芝前往永安送张温归吴。
“但张温还没到边境之时,吴国又派信使来寻张温,将魏吴交战而吴国大败之事告知了张温,令张温寻求与我大汉正式结盟、并请大汉出兵凉州以叩长安。”
“张温和邓芝二人知晓此事重大,便极速从永安返回成都。如今张温已到成都,欲尽快知晓大汉对此事的看法,因此丞相今日召诸位在此议事。”
诸葛亮坐在堂上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曹魏地广民众、汉及吴加起来尚不如魏之国力。数年以来,本相一直欲重新弥合汉吴之间的嫌隙,诸位也是清楚的。”
“禀丞相,”马谡起身拱手说道:“汉吴结盟乃是大势所趋,但东吴之人屡屡挑衅大汉却殊为可恨。直到现在,东吴还称我大汉为‘蜀’,而不愿意称‘汉’。”
“如今东吴大败之后便来与大汉盟好,若这般就应了孙权,那大汉威严又将何在?”马谡正色说道:“还请丞相考虑一二。”
李严在一旁不作声的看着马谡发言。马谡此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追求一个名份的意思。但诸葛亮既然都这般说了,此事又如何不能成呢?
马谡说完此句之后,紧接着邓芝站了起来。
“丞相,属下出使东吴的时候,孙权曾对大汉出言不逊。”邓芝说道:“当时孙权称愿与大汉交好,但又恐怕大汉国小势弱、被魏国所趁,因而犹豫。”
邓芝继续说道:“去年丞相南征,前后不到一年时间就降服了南中之地的叛乱,可谓是武功显赫。加之孙权此番又在皖城大败。”
“一增一减,想必孙权定不会此再有疑虑了。”
诸葛亮点头应道:“正是此理。影响汉吴之间盟好的因素一共有三。”
“其一,东吴怕汉弱而被曹魏所乘。今南中已定、兵甲已足,加之孙权沿江自保,汉吴之间的实力不存在太大差距。”
“其二,孙权将汉污名为‘蜀’,既然孙权有意结盟,让孙权自去改了称呼便是,此事不应成为阻碍。”
“其三,陛下为汉帝、孙权为吴王。孙权在夷陵战后曾给先帝写信,称孝愍皇帝已经不在,妄言让先帝去掉帝号、改为汉中王。”
诸葛亮语气平静的说道:“既然孙权与陛下之间的身份差了许多,那么要么孙权肯向大汉称臣,要么孙权自己称帝,再或汉吴之间不论身份、只论实际。”
“伯苗,”诸葛亮看向邓芝:“前去将东吴使者张温请过来,本相要亲自问一问他。”
邓芝领命而去。
诸葛亮的目光移到了李严身上。同为托孤之臣,李严在朝中的地位和影响力还是有的。虽然现在政事尽归于相府,但是这种国家大事还是要争取与李严达成一致。
“正方,与吴结盟一事你有什么看法?”诸葛亮问道。
李严微微想了片刻,拱手说道:“丞相,魏国是篡逆之敌国、东吴是屡次背盟、并且让先帝兵败的仇国。无论是魏还是吴,其实都是大汉之敌,只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罢了。”
“在下以为,此事不如禀报陛下,请陛下最后决断吧。东吴与先帝之仇人尽皆知,此乃国仇,看陛下是否愿意搁置此仇了。”
诸葛亮微微皱眉。
与吴联合乃是大势所趋。
若是真等东吴势弱、再次向魏请降或是被魏所灭的话,如今大汉只有益州一州之地,即使姜尚、孙武再世,恐怕也难以逆转。
李严的话虽然没有表示反对,其实也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但李严刚刚所言请陛下最后决定,这话却正确的让人无法挑出半点毛病。
诸葛亮微微颔首:“正方所言极是,本相自会与陛下说明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