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绍卿,忠良也!

一赦,一杀。

韩绍给出了一个完全相左的答案。

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刚刚盛誉自己仁慈的话,有些言不由衷了。

‘这是在嘲讽朕……妇人之仁,行事缩手缩脚?’

赤色真龙的龙目有些错愕。

但垂目望着韩绍并不避讳自己目光,满是真挚赤忱的眼神,太康帝又感觉自己有些想多了。

毕竟这世上的武夫大多性情直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小子武夫出身,又只有这般年纪,哪有这么深沉的心思?

所以在李瑾喝出那句。

“放肆!陛下当面,安敢大放厥词!”

太康帝语气淡淡。

“李瑾,退下。”

说话间,盘踞于上空的巨大赤色龙身一个俯冲。

等落于侯府内廷,已经化作一道颇具文气的帝袍身影出现在韩绍面前。

说起来,他们这一对君臣尽管早已神交了有些日子。

对于韩绍而言,太康帝更是他穿越这一年来的重要配角。

但要说得见其面,却还是第一次。

和脑海里勾勒的形象差不离。

作为大雍天下名义上的最强者,单单登极就已经一甲子的太康帝看起不过中年。

而能生出姬瞾那等女子,模样自是不差。

只不或许是被逼居于南宫日久,周身气质有些阴郁。

那眉宇间流露出的文气,更是冲淡了天下至尊本该具备的霸气与威严,显得太过于克制与隐忍。

而与之相对,太康帝此刻同样也在打量韩绍。

虽说先前李瑾已经在他面前,勾勒过韩绍的模样。

但如今亲眼见到,太康帝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一声。

‘确实是美姿仪。’

也难怪他的曌儿一眼见了,便自此念念不忘。

只可惜造化弄人,终究是错过了这一段姻缘。

而这就在太康帝这念头倏忽而过间,一旁的李瑾眼见韩绍这般放肆地直视陛下,当即就要再次呵斥。

太康帝倒是无所谓地摆手打断。

“无妨。”

说着,望着韩绍问道。

“不知朕的冠军侯,今日见了朕,可有什么感触?”

韩绍闻言,似是认真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

“有。”

太康帝生出几分兴致。

“说说看。”

韩绍欲言又止,片刻之后,才叹息一声道。

“陛下比臣想像的,要苍老一些。”

这话出口,几次被太康帝阻止的李瑾,终于色变。

“冠军侯你好大的胆子!安敢谤君!”

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太康帝,也是渐渐阴沉了脸色。

身为一国帝君,最忌讳的便是言及这个‘老’字。

就如同那林间兽王。

一旦露出疲老之态,余下强壮的年轻野兽,便生出觊觎王座、取而代之的野心。

而且与这个‘老’字常伴的,则是‘死’。

太康帝目光直视韩绍,似要将韩绍里外看个通透,从而揣度他说这话的居心何在。

只是韩绍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更没有理会李瑾的狺狺吠语,兀自道。

“陛下修为已臻人间绝巅,本该千秋万寿。”

“如今正值壮年,却是双鬓染白。”

“臣观之,心中唏嘘感怀的同时,亦才方知陛下肩负之天下,何其沉重!”

所谓欲扬先抑。

这拉扯之道,不但可以应用于男女之道。

拍马屁时,用出来也是得心应手。

韩绍说这话时,甚至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抹心痛之色。

看得太康帝一阵怔忪失神。

恍惚间,他仿佛有种寻常百姓幼子眼看老父背负辛劳日渐老迈,心中痛苦无奈的既视感。

这种感觉却是太康帝活了这么久从未感受过的。

至高无上,则孤家寡人。

于臣下如此,于子嗣亲眷同样也是如此。

他这一生,生子有九,包括姬瞾在内的帝姬也有不少。

却从未有人用这般口气,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话。

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辛苦与疲惫。

此刻听到韩绍这话,太康帝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很是陌生的暖意。

他懂朕!

这个‘懂’,不是揣摩圣意的‘懂’。

而是一种太康帝从未感受过的亲近。

“你……”

太康帝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刻,他忽然有些后悔将这小子让与那辽东公孙为婿了。

若是年初时,自己当机立断直接赐婚,让这小子与自己的曌儿成就好事。

自己这君父之名,是否会名副其实一些?

这般念头闪过,太康帝忽然走上近前,拍了拍韩绍的肩膀。

“朕身为这一朝帝君,为了肩负这天下,付出些许代价,乃是分所应当。”

“你也无需太过介怀。”

说起来,韩绍刚刚说他苍老的话,本身并无差错。

黄天道席卷八州,镇国龙鼎为之而破。

虽说先有钦天监老监正舍身补鼎,阻止了气运倾泻。

后有韩绍勒石燕山、垒土封禅,拓土万里弥补了一部分气运。

但因此折损的生机,却是弥补不回来的。

太康帝有感觉,自己怕是活不到第二百年大寿了。

不过大雍开朝以来,历代帝君无不早夭而崩。

太康帝因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倒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只是他这般坦然,却是让韩绍有些惊讶了。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太康帝随后又似是感慨地道了一声。

“其实这天下绝巅的风景……也无甚意思。”

这话无疑是出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在韩绍这个外臣、后辈面前说出,太康帝顿觉失言。

可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来了。

正感觉有些尴尬之际,只听韩绍竟是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

“陛下是说……高处不胜寒么?”

韩绍这话,太康帝稍加回味,眸光便是一亮。

高处不胜寒?

可不正是如此!

“臣得陛下青睐,屡加厚恩,这才有幸年少登高。”

“每每暗自思及,便不自觉心生寒意。”

“一惶,一觉醒来,从这云端坠落。”

“二恐,行将踏错,辜负了陛下厚望,让陛下因此蒙羞。”

“故而时常午夜辗转,夙夜难寐。”

听到韩绍这番有关‘一惶、二恐’的言语,一旁的李瑾不禁暗自瞪大了双眼。

害怕、惶恐?

所以你年初时,将冠军城中那些世族高门子弟屠戮一空?

所以你让虞阳郑氏等一众幽北高门鸡犬不留?

所以你敢对咱家这个陛下忠犬,屡次不敬?

该死!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只是不管李瑾如何腹诽,听闻韩绍这话的太康帝却是颇为理解地感慨道。

“却是苦了你了,朕之过也。”

韩绍正色。

“为陛下,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不悔也!”

太康帝闻言,定定看了韩绍一阵。

最后叹息一声道。

“绍卿,忠良也!”

“设使满朝朱紫皆如绍卿,朕何忧之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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