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调香、床笫与天下(上)

真适合吗?

或许是韩绍眼中的犹疑太过明显,吕彦瞬间明悟。

于是重重点头,肯定道。

“侯爷说过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城外蛮狗来犯,若是城中生乱,必为蛮狗所利用。”

“故而还请侯爷以大局为重!”

吕彦这话说得颇为隐晦。

但意思却很直白。

百姓乱,只是癣疥之患。

若是涿郡陈氏那些世族高门生乱,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这个时候确实需要安一安他们的心,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

‘只是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韩绍眼中闪过一抹古怪。

可面上却是在仔细思索一阵后,点头道。

“有道理。”

从善如流、善于纳谏,向来是上位者不可或缺的高贵品格。

韩某人胸怀壮志、海纳百川,自然不是那种听不进人言的刚愎之主。

更何况吕彦忠勇,总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那就……去看看吧。”

“前面带路。”

听到韩绍这话,吕彦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喏!”

……

托前任定北县令的福,侯府内院占地颇广。

庭院重重,颇具锦绣。

陈家嫡女所处的偏院,虽名为偏院,但位置其实并不偏。

而是与虞璇玑的那处偏院,一左一右紧挨着主院。

几乎是抬脚即至。

这就是贵妾与贱妾的区别。

不管受不受主君宠爱,只要背后的家族势力一日不倒,这内宅后院之中就无人敢于怠慢。

只是再怎么不敢怠慢,这侯府的条件也是有限。

又怎么比得上涿郡陈氏这种世族大家的千年积累?

殿宇亭台、层楼叠榭、雕梁画栋,与这些足以比肩世代王侯府邸的景色相比。

这座冠军侯的府邸,未免太过寒酸。

就连刚刚被送入府中伺候陈文君的女侍婢子也忍不住小声嘀咕。

“不曾想,堂堂彻侯居所竟是这般模样……”

这些女侍婢子大多都是从小跟着陈文君一起长大的,再加上陈文君性情温和、宽仁,胆子不免比寻常女侍大了些。

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

此时嘀咕出的这话,除了对这侯府‘寒酸’的讽意,更多的还是为自家娘子感到不值。

毕竟就算不论涿郡陈氏嫡女的身份,单凭自家娘子幽北第一才女的身份,什么样的当世才俊配不上?

想当初自家娘子尚待字闺中时,那些世族高门子弟中的逸群之才上门求亲时,可是差点将他涿郡陈氏的门槛给踏破了。

却不想最后竟沦落到成为一个粗鄙武夫的府中姬妾。

这般巨大的落差,别说娘子委屈,就连她们也有些接受不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在为陈文君叫屈的时候,却听陈文君温婉笑道。

“这里不是挺好的么?”

挺好?

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一众女侍撇了撇嘴。

“哪里好了?”

楼阁广厦、假山曲水,这里一样也没有。

府中那片花园不但小得可怜,更因为无人打理的缘故,荒芜了大半。

也对,那人可是口中传言的当世人屠,又哪里懂得这些意趣?

想到这里,一众女侍心中忍不住再次叹息。

要是当初娘子眼光不是那么高,如今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那么多当世才俊啊!

门第出身、天赋才情,哪一個不是卓尔不群、超凡出众?

以娘子陈氏的嫡女身份,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当家大妇,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屈尊在这寒酸偏院之中寄居?

可惜啊,现在一切已经成为定局,就算后悔也晚了。

“哪里不好了?”

“有饭食,有衣穿,有你们陪着我……”

陈文君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温婉笑容,神情恬静。

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北地养出来的女子大多性情甚烈、举止也有南方女子没有的飒爽英姿。

可终究会出现一些异数。

这位小字文君的陈氏嫡女,就是这样的异数。

身为北地女子的她,从小就不喜弓马之道,反而如南方女子一般钟爱文事。

擅文赋、精音律,更是调得一手好香。

再加上她远胜寻常女子的娇美玉容,几次露面之后,竟从幽州世族高门子弟的口中意外搏得了一个【香妃】的雅号。

妃,神女也。

自然是人人向往。

只可惜这世上很多东西越是向往,越是求而不得。

而越是求而不得,越是念念不忘。

久而久之,这位陈氏嫡女的名声反倒是越发响亮了些。

甚至传到了幽州之外的那些世族高门子弟耳中。

只是这样一来,陈文君却渐渐有些不堪其扰了。

如今也好,以后再也不用苦恼这些了。

她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份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清静了。

安静地待着,安静地调出自己喜欢的香味。

当那用百花秘制的独特芬芳沁入鼻息,整个人从心灵到神魂,似乎都宁静了许多。

只是她喜欢这份清静与宁静,不代表这些女侍喜欢。

口中依旧在替自家娘子抱着屈。

“娘子……”

正用小勺细细挑动花粉的陈文君,动作渐渐顿住。

嘴角原本挂着的温婉笑意,也在缓缓淡去。

抬眼望着这些跟随她一起长大的女侍,语气淡淡道。

“如果有人不喜欢这里,我可以让陈氏接你们回去。”

世族嫡女,从小便接受着独特的教育模式。

因为她们在离家出嫁之后,在夫家都是正妻大妇。

仆从、女侍,乃至一府财权,皆由她们当家做主。

所谓妻,与夫齐也,根源便在这里。

所以哪怕陈文君过往待这些女侍素来宽仁,此刻这话出口,所以刚刚还喋喋不休的一众女侍顿时噤声。

见陈文君神色认真,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们更是面色一白,心生恐惧。

送她们回去?

这么多年来,她们之所以能拥有远胜于其他女侍的地位,所仰仗的无非是与娘子从小到大的多年情谊罢了。

一旦离开了陈文君这个娘子的身边,她们也不过普通女侍罢了。

要是真的被陈氏接回族中,不说再也得不到陈文君的照拂。

单说这个被自家娘子厌弃的名头,就能让她们堕入无边地狱。

因为她们是奴,而奴的生死,只在主家的一念之间。

意识到这一点,几人赶忙匍匐在地,叩首求饶。

“娘子,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陈文君目光淡淡地瞥向几人。

她性子恬静,不喜计较。

可为什么她们却总以为她这个做娘子的傻?

刚刚她们是在替自己委屈么?

不,她们是在替她们自己委屈。

本来她们可以凭借自己嫁作他人为妻,从自己分润一些权柄。

可现在呢?

连自己这个主人,都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姬妾。

日后正妻入门,还要仰仗主妇鼻息过活,更遑论她们这些奴婢女侍了。

这种多年夙愿一朝落空的滋味不好受,陈文君也能理解。

只是她们错就错在她们眼皮子太浅,也太过愚笨。

她们也不想想,能让涿郡陈氏将她这个嫡女送进来为妾的存在,又该如何可怕?

嫌这侯爷简陋、寒酸?

那虞阳郑氏一族的族地,楼阁殿宇甚至比她涿郡陈氏还要辉煌上几分。

可如今呢?

俱成瓦砾、灰烬耳!

那曾经名声也不小的郑氏嫡女,如今又身处何人床榻之上?

有些事情太过残酷,陈文君不敢去往深处想,也不想去想。

总之,就目前而言,她对如今这一切都还算满意。

涿郡陈氏能在这席卷大半个幽北世族高门的动乱中得以保全,这就够了。

而自己……

这个姬妾身份,似乎还是自己不顾颜面跪在那人面前,苦苦哀求来的。

想到那天自己与那人初见的一幕,陈文君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羞燥。

远胜寻常女子的面容上也不禁浮现出一抹动人的酡红。

只是这份晕红之色随着她思绪的收回也一闪而逝,没有让人看出丝毫异样的端倪。

再次将目光聚焦在眼前这些不断求饶的女侍身上,陈文君心中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只此一次。”

一众女侍闻言,如蒙大赦。

“谢娘子……”

陈文君挥手打断。

“如今我已为韩家妇,以后就不要叫我娘子了,叫夫人吧。”

陈文君记得当初教授自己的那位女先生,曾经教过自己一句话。

女子的一生,要想过得好。

就要在出嫁之后,第一时间学会如何扭转自己的身份定位。

特别是她们这些世族贵女。

娘家是倚仗,是牵挂,但有时候也是麻烦。

而如何处理、平衡,更是一门莫大的学问。

陈文君过去对这门学问只是雾里看花,可通过这几天的调香、静思,却是忽然隐约摸出了几分门路。

涿郡陈氏可以帮自己在这侯府内宅中站稳脚跟。

可这背后却也确实有些让她有些烦恼。

正如离家前老祖说的那样‘涿郡陈氏千年基业,是荣是损,皆系于汝之一身’。

直白一点说,家族需要她去讨得那人的欢心。

至于方法……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陈文君手中小勺轻轻一颤,洒落了几缕香粉。

刚想去擦,却见其中一名女侍殷勤上前。

“娘……夫人,让婢子来!”

陈文君借机定了定心神,随口问道。

“这宝篆好闻吗?”

宝篆未燃,本身也有香味。

见陈文君不再追究刚才的事情,女侍心中舒了一口气。

可依旧还是怀揣着几分小心,笑着道。

“不如夫人身上好闻。”

这句本只是哄陈文君开心的话,却让这位性子颇为淡泊的陈氏嫡女不知道又想到什么,脸色瞬间晕红。

“胡言乱语。”

羞恼之下,口气自然不好。

可常伴她身边的这些女侍,自然能看出她并未真的生气。

“不敢欺瞒夫人,确实如此。”

“不信,夫人可以问她们。”

听到同伴这话,其他几名女侍连忙应声。

“真的!夫人身上确实好闻。”

只是这话说着,突然其中一名女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虞夫人身上也很好闻,只是味道跟我家夫人不同……”

如果说她家夫人是淡雅怡人的话,那位虞夫人就是摄人了。

那样的女子别说男子了,就算是女子站在她面前,也会近乎本能地被她摄住心神。

也难怪私底下有人将她冠以‘妖妇’之名。

而说话那女侍在开口之后就后悔了。

同为女子,最讨厌被拿来跟别人对比。

除非能赢……

而她们虽然都觉得她家夫人本身也不差,可与那位相比,优势实在是……不太明显……

于是有人赶忙岔开话题道。

“说起来那位虞夫人倒也识趣,我家夫人入府中这些天来,隔三差五就让人送东西过来。”

如果说送一次,还能解释为示好。

那接二连三地送,讨好的意味就未免太过明显了。

这些女侍在内宅之外眼皮子虽然浅薄,可在这内宅之内却个个都是机灵鬼。

往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都能解读出若干含义。

就拿那位虞夫人来说,她们入府之前就听说过了。

其并无出身来历,甚至真要说起来只是那位君侯得到的一件战利品罢了。

能在这侯府站稳脚跟,大抵也只是靠着美色娱人,仗着那位君侯的宠爱而已。

跟有涿郡陈氏作倚仗的陈文君相比,似乎有这样‘讨好’的心思,也实属正常。

甚至就连陈文君在听完女侍这话后,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

所谓涿郡陈氏的倚仗,在那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对方能在这侯府之中独宠,本身就是最大的倚仗。

所以要说讨好,那也该是她这个后来人去讨好对方才对!

一瞬间,陈文君近乎本能地隐约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就像她调香,有些宝篆看似香气动人,可实际上却是有毒的。

那对细长而曲,形如远山的好看眉头微微蹙起间,陈文君问道。

“对面什么时候送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陈文君很少露出这般严肃到近乎严厉的神情,一众女侍再次被吓到了,讷讷道。

“夫……夫人入府第二天就送了。”

陈文君语气渐冷。

“怎么不告诉我?”

女侍们惶恐道。

“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所以……”

陈文君一口闷气堵在心口。

在族中闺阁她是唯一还未出嫁的嫡女,行事自然无需顾忌什么。

这不但导致这些近身女侍行事无脑,不知敬畏。

就连她也失了几分警惕。

‘看来真的要让族中换几个人进府了……’

身处侯府,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行。

而眼前这些人信是能信,可蠢成这样,早晚有一天自己会被她们害死!

“去,替本夫人送一份厚礼去那边,顺便替本夫人向虞夫人赔礼、告罪一声。”

“就说本夫人初进府中,忙于归置宅院,一时失了礼数……”

其中一个女侍闻言,有些不解道。

“跟那位赔罪,岂不失了夫人身份?”

身份?

什么身份?

能讨得那位欢心,就是最大的身份!

陈文君淡淡瞥了眼说话那女侍,心中已经给二人这份多年的主仆之谊判了死刑。

“她不去,你们谁替本夫人去?”

这一刻,她们终于从陈文君这忽然改口的‘本夫人’听出了疏远之意。

心中一阵忐忑之际,赶忙屈膝应声。

“婢子愿往!”

……

侯府西院。

虞璇玑怀抱着玉兔看着眼前这份厚礼发着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可实际上她只是在奇怪这好端端的,隔壁给自己送这些做什么。

再听得那婢子口述的赔礼之言,虞璇玑心中越发疑惑。

她只是听那天韩绍随口说了一句,‘要是那边缺什么,你帮忙添置一些。’

韩绍或许说过就忘了,但她却记住了。

但也没全记住。

比如这缺少的物件,她想起来一些,便往那边送上一些。

这才一连送了好几次。

就这还没送全。

这不,刚刚她又想起来一些得用的物件,刚准备让人送过去,却不想对方的人正巧来了。

既然如此,让她们捎回去也是一样。

而那份所谓的厚礼,她却是看也没看,便让院中女侍自己分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对这些身外之物从来不在意。

就像她之前跟韩绍说的那样,只要能跟在郎君身边,就算一直待在那个曾经被她视为无间地狱的广寒秘境,她也甘之如饴。

至于那位名为文君的女子,她更是没有过多在意。

无非是隔壁多了个人罢了,反正又不住在一起。

这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

当个陌生邻居就挺好。

只是她这般‘轻慢’的态度,通过女侍的转述,顿时让陈文君生出一道‘果然如此’的念头。

幽幽叹息一声。

“你这又是何必呢?”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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