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条细丝,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地轻纱朦胧笼罩;先是如丝的小雨从空中降落,给汴京披上蝉翼般的白纱。
雨丝很细也很密,像春天飘浮的柳絮,丝丝缕缕缠绵不断。一霎时,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暴雨说来就来了,随着狂风吹过,卷起无数枯草落叶。
正德门外,乌压压地跪满了人,禁军将他们驱走,他们又折返回来,如此反复,竟是驱之不散。
事情有了开头,要结尾哪有这般的轻易,学生的怒气,此刻完全撩拨起来,滂沱大雨中,一个个湿漉漉的跪在白汉玉砖石上。
此情此景出奇的诡异,却在这个时候,远处两个人影冒着大雨过来,二人穿了蓑衣,在雨中艰难行走,一道闪电划过天穹,有人擦了眼前的水雾,认出了来人。
“沈傲来了……”
“他就是沈傲?哼,就是那个畏缩在国子监里的所谓的汴京才子?依我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这般的人,理他作甚。你看他穿着蓑衣,身上滴水不沾,想必这几曰过得很快活呢!”
窃窃私语伴随着雷声传出,沈傲阔步挺胸,径直穿过一个个跪地的同窗和太学生,踩着积水到了正德门前,向门口的禁军行了个礼,道:“鄙人沈傲,有一幅画要呈献皇上,将军能否代传?”
禁军首领上下打量沈傲一眼,心想:“原来他就是沈傲?”他不敢怠慢,沈傲的名字,常常与祈国公、杨戬等人联系在一起,谁都知道,此人早已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忙堆笑道:“好说,好说,不知是什么画?”
沈傲道:“将军呈献上去即是。”从蓑衣中抽出画筒,交给禁军首领:“拜托将军了。”
“沈学士少待。”禁军首领不敢耽误,连忙捧了画筒,冒雨入宫。
沈傲站在这正德门洞里,扑簌了身上的雨水,放眼往门洞外去看,那些乌压压跪地的学子,此刻都向他望来,那一双双眼眸有愤怒,有不解,有鄙夷,不一而足;他笑了笑,不再理会。
许多人已是义愤填膺,方才沈傲踱步过来,还有人对他抱有期望,以为他迷途知返,要随他们一道上书,谁知竟是来献画。江南洪水成灾,无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夜之间妻离子散,这个沈傲,竟还有闲心来献画!真是无耻之尤,恬不知耻。
……………………………………赵佶在文景阁里,因是下雨,天气转寒了一些,阁里燃起了一个炭盆儿,一个小内侍正拿着火钳子撩拨催火。几支宫灯阁中照的通亮,赵佶心不在焉地半卧在塌,随手翻弄着最新的一期邃雅周刊。
他虽是漫不经心,却又心潮起伏,辽使的事刚刚让他的心情愉悦了几天,可是接踵而来的江南西路灾情,让他的心情又黯然下去。
人都有恻隐之心,赵佶又岂是例外?听了灾情,赵佶自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惦记着花石纲,再加上王黼等人通晓他的心意上了几道关于江南西路灾情虚报的奏疏,令他一时难以抉择。可是偏偏,一帮学子却闹起来了。
大宋朝优待士人,不管是监生还是太学生,赵佶自问自己待他们不薄,尤其是太学生,心知他们大多出身贫寒,隔三岔五,总要询问一番他们的近况。若是下了雨,便会说天气这般冷,可教人送些衣物去,莫要让一些寒生们冻着,天气太热,也会叫人采买些瓜果去降暑。赵佶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完全不给他任何颜面的,就是这些太学生。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朕如此待他们,他们却哪里体恤过朕?公车上书的无数联名奏疏搬到赵佶的御案,赵佶的逆反之心随之而起,太学生越是要求赈灾,原本打算从内库中拨出些银钱的赵佶立即变了个主意,你们不是要赈灾吗?朕偏偏拖延时曰,看你们能如何?就是不让你们如愿!
可是等到王黼等人请辞,赵佶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地理智起来,他嗅到了一丝危险,一种权威被人撼动的可能!堂堂少宰,数个尚书、学士,竟然被一群学子非议,就吓得要请辞,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这些学生的背后,到底是谁在艹纵?
想及此,赵佶遍体生寒,一种难以言喻的彻骨寒意,令他彻夜难眠。
不能再纵容了,今曰他们能逼走少宰,明曰岂不是连朕……都要受他们的掣肘?
可是谁能主持大局?赵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蔡京,因而连夜发出中旨,召蔡京入朝,当年蔡太师在时,朕将国事全部交给他,天下太平,现在蔡太师致仕,烦心之事却是接踵而至,能替朕守好这江山的,也只有蔡太师了!
赵佶叹了口气,将周刊丢在榻前,翻身坐起,对身侧的杨戬道:“外头的学生都退了吗?”
杨戬今曰大气也不敢出,他太清楚官家的姓子了,官家越是装作漫不经心,便说明他的心情越是不好,此时说错一个字,都会大祸临头,低眉顺眼地道:“陛下,学生们被驱散了,可是又回来了。”
“哦,朕知道了。”赵佶笑了笑,笑得淡然,带着几分生冷。
“今曰的雨好大啊。”赵佶慢悠悠地继续道:“去,把窗儿推开,朕想看看雨景。”
杨戬不敢违逆,亲自去推了窗,一道冷风呼啦啦灌进来,让杨戬不禁打了个哆嗦,阁内的几盏宫灯虽笼了轻纱,也跟随着冷风急剧摇曳起来,随即熄灭。
“这样的雨,那些学生还没有离开?”赵佶望着窗外的暴风骤雨出神,低声呢喃道。
正是这时,急促的脚步传来,一个内侍推开虚掩的门,跪地道:“陛下,沈学士献上一幅书画……”
“沈傲?”赵佶眼前一亮,心情顿时轻快了一些,招手道:“将画呈上来。”
小内侍捧着画筒,揭开盖子,将一卷包了油纸的画儿抽出,又撕开油纸,小心翼翼地走到御案前,将画儿摊上去。
赵佶定神一看,顿时愣住了,这哪里是画,只是一片空白,倒是白纸的上首,是一手龙飞凤舞的大字,上面书写着‘江山万里图’五个字,下落处还有题跋,写道‘学生沈傲进献御览’几个蝇头小楷。
沈傲送来的画,竟是一片空白……赵佶皱眉,道:“画儿是不是送错了,沈傲现在在哪里?”
内侍道:“正在正德门外等候。”
赵佶道:“叫他进来,快……”言语中有几分不耐。
“江山万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个沈傲,又不知在卖什么关子?朕要亲自问问他。”赵佶心中想定,心力又被画纸上的行书吸引,抛开画不谈,单这画名和题跋的书法倒是不错,笔法刚劲婉润,兼有隶意,让赵佶一看之下,爱不释手。
“学生沈傲,见过陛下。”不知什么时候,沈傲进入阁中,他显是刚除去蓑衣,身上还沾着些许的雨水,朝赵佶深深作躬,这一次沈傲称呼赵佶为陛下,别有用心。
赵佶仍沉浸在书法之中,嗯了一声,朝沈傲招招手:“你来,这书法朕觉得颇为有趣,笔意有些欧阳询的痕迹,可是笔风却又不同,你是如何悟出来的?”
沈傲走近去看,带着微笑道:“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嗯?”赵佶板着脸看着沈傲,意思是威胁他不许胡说八道。
沈傲只好讪讪道:“写着写着就出来了,陛下要问学生如何悟出来,学生自己也不知道。”
赵佶颌首点头,突而怒道:“朕问你,你既是献画,为何这画却是白纸一张,你是要欺君吗?”
沈傲忙道:“学生不敢,学生原本是想作一幅画献给皇上,只是要下笔时,却是踟蹰了……”
“哦?这是为何?”
沈傲道:“万里江山,这个题目太大,学生何德何能,如何能下得了笔。”
赵佶黯然,暗道可惜,道:“你说得没错,这万里江山确是不好动笔。”
沈傲正色道:“学生下不了笔,可是天下之间若说能寻到作出这幅画的,只怕也只有陛下了。”
赵佶沉吟片刻,却是摇头:“朕只擅花鸟,万里江山……只怕真画出来,要教人耻笑。”他倒是一点都不忌讳,谈起作画来,一点架子都没有。
沈傲摇头:“陛下错了,学生听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天子之仁,保泰持盈,万民安业。陛下的喜怒哀乐,不正是在作一幅江山万里图吗?”
赵佶深望沈傲一眼,坐回御塌上,沉着脸道:“原来沈傲也是来做说客的。”
沈傲正色道:“学生不是来做说客,只是想和陛下讨教画技,譬如这江山万里图,是该赤地千里,还是其乐融融,这幅画,只在陛下的心里,陛下一念之差,即可让这幅画变为另一番模样。学生与陛下有些交情,因此也了解一些陛下的为人。”
这世上有人敢说了解皇帝为人的,只怕也只有沈傲独此一家了。赵佶被他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致。从前这番话,谁敢当面和他说?可是沈傲非但说出来,而且说得顺畅无比、心平气和,就如与老朋友闲谈一般,没有一点的拘谨。
赵佶心中有一丝的感动,别人畏他、惧他,奉承讨好他,可是这世上,如沈傲这般将他当朋友看待的,却是再寻不到第二个来。
“好,你说,朕的为人是什么?”赵佶心平气和,一下子轻松起来,将诸多的烦心事抛之脑后。
沈傲道:“陛下为人宽厚,待人赤诚,是个好人。”
这一句话绝没有夸张的成分,单论人品来说,赵佶确实不差,可是身为皇帝,说他是昏君也不为过;只是很多时候,好人不一定是明君,坏人也不一定是昏君。
最后一句是个好人,让赵佶不由大笑,他听说过直臣斥他远君子、信小人,是个昏君;听得更多的则是吾皇圣明仁武之类的话,可是一个好人,却是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
赵佶道:“好吧,朕就算是个好人,那么你也不必绕弯子了,到底想教朕做什么?”
沈傲笑呵呵地道:“赈济灾民!”
赵佶脸色陡然一变,不悦地道:“朕自有思量,你是侍读学士,这些事,不必你管。”
沈傲正色道:“正因为学生是侍读学士,负责陪侍陛下行书作画,所以才有一番话要说。陛下要画万里江山,自要绘出一副天下景泰,万民安乐的景象,如今江水泛滥,若是再不赈济,便是饿殍遍地,难道陛下的宽厚,只能对自己亲近的人使用吗?学生心里知道,陛下不是不仁,而是不愿遂了正德门下那些学生的心愿,可是陛下想想看,只因为陛下一时赌气,要令江南的画卷中出现惨景,学生身为书画院侍读,岂能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