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男子面色淡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论年岁,他比若吾仙君还要年长几万岁,却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天君祖父疼爱,他全靠自己挣扎着长大,在山林里饥一顿饱一顿地瞎混,某天族老找上他,说要封正他,让他做一个威风显赫的龙君,成为天地间万万人膜拜的神祗,坐拥万万里山河,麾下大江大河大渎无数,地位显赫,前途远大,远超他的那些同族兄弟们。
他信以为真,跟着族老来到此地。
再之后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境,醒来时,一切都变了,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连仅剩下的“自由”也被剥夺了,被死死困在这片天地牢笼中。
好处当然也有,他成了巫疆人人崇信的“祖巫”,高高碰到天上,常年享受香火祭祀。
七十二洲那边,他就无力掌控了,早早就被达成了“淫祠野神”,砸了金身泥塑,被一群世家出身的“山河神祗”取而代之。
他目光幽怨地看着杜小草:“当年你若不来巫疆,我未必会对付你,巫疆是我的根基,不容有失,否则我的金身无以为系。”
巫疆之地的香火供奉,一个祖巫都养不活,哪儿能再分出来给“仙君”?
虽然杜小草意不在此,但她的出现,动了高冠男子饭碗里的羹,他必须反击。
杜小草不以为然,嗤笑他:“你都得逞了,害得我陨落东凫山,为何金身还会损毁?看样子不是今天才毁,起码几百年了。”
“还不都怪你!虽然你陨落了,虽然我千方百计诋毁你的名声,但十二天巫已经成了气候,我没办法全部铲除,有他们在,巫疆就永远有若吾仙君的传说,信仰有了动摇,香火就不纯碎,我吃了几百年的残羹冷炙,金身岂能保住?!你就不该出现!”
“我若是你,当年就选择开诚布公,大家摊开了谈一谈,我意不在香火,你一直都知道。”
“开诚布公?就你当年那么蠢不可及,只会连累我万劫不复,让你帮我,还不如躺平等死!”
高冠男子话中满满的轻蔑不屑。
昔年若吾仙君抵达巫疆,大小巫部的首领蜂拥膜拜,一个个姿态卑微虔诚至极,仿佛白帝城中最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了仙帝仙后,恭敬小心得让人发噱。
他这个“祖巫”的香火之力,飞快地减少,短短半年就少了三分之一,他岂能不慌?
他瞪着杜小草,满眼地怨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金身就有了损伤,我以为香火恢复了,金身就能弥补修复,谁知道裂缝越来越多,这些野蛮之人对祖巫的膜拜,越来越不虔诚,全都是糊弄!”
“你不该埋怨他们不够虔诚,应该想想他们为何不再虔诚。”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办不到!”
“……”
话不投机,气氛僵滞,若非有昔年的交情垫底,又各有忌惮之心,说不定还会打起来。
一片寂然时,高冠男子腰间的螭龙玉佩再度闪烁,气得他脸色铁青,干脆不予理会。
杜小草眼疾手快,一手扯过螭龙玉佩,用灵力催动,仙雾袅娜间露出一个威严老者的面孔,他看到杜小草,微微一惊:
“若吾仙君?!”
“好眼力,一眼就认出我,请问有何指教?”
“仙君说笑了,老朽找自己的孙儿。”
“如果你孙儿是这枚螭龙玉佩的主人,那就不必找了,已经被我杀了。”
“仙君好大的口气!”
“你觉得我杀不了他?”
“……”
威严老者没有接话,眯起眼盯着杜小草,像是在斟酌她话里的真伪。
杜小草懒得跟他聒噪,随手一捏,捏碎了螭龙玉佩。
“好了,你不用再担心他们骚扰你,除非他们敢亲临此地,到时候我替你挡住。”
“仙君果然口气大,他们若真的来了,凭你挡不住。”
“加上我祖父呢?他碍于天地规则不能降临,但有人先坏了规矩,他就有了出手的理由。”
“有一个厉害又宠溺自己的长辈,真的很好,我和羡慕,方才那个跟你说话的老头,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我的祖父,可他是如何待我的,你见到了。”
“无所谓,他待你不好,你就不理会他,亲情有时候也是羁绊。”
高冠男子苦笑,“你也知道,亲情是羁绊。”
杜小草不明白他话里的苦涩从何而来,这种老不羞的所为祖父,他还要真情实感地孝顺?
“我的生母是一头杂蛟,道行低微,还有一群道行更低微的族人,有些甚至都没有开启灵智,被那死老头攥在手中威胁我,只要我不听话,他就处死一批,还开启两界镜,逼迫亲眼目睹,尸体还给我传送过来……”
杜小草懵了,看向四周的亭阁、廊柱、崖壁上的蛟尸,难道都是——
高冠男子点点头:“没错,就是他们。”
“你这个祖父太过分了!你好歹是他的亲孙子——”
“别自作多情了,在他心里,我那几个嫡亲的兄长才是他孙子,我就是个随时可以宰杀的奴仆,一枚有点用处的棋子,我生下来之后,差一点就被他们拖去炖肉羹,说刚生下来的小蛟滋味最好,我两个舅舅护着我,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我惊惶遁入山林,年纪小吃不饱,他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只有我母亲时常瞒着人给我送吃的……”
高冠男子说得泪流满面,杜小草却没怎么入戏,在羽界,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甚至是常态,绝大部分庶母生出来的孩子,都过着奴仆般的日子,不被他们的嫡亲兄弟当做兄弟,非打即骂,甚至虐-杀。
杜小草想不通的是,这阿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有足够的警惕心,怎么会被祖父一忽悠,就巴巴听话地跑来巫疆“封正”?
真有这种好事,轮得到他一个孽庶?
高冠男子被她诘问得满脸涨红,他开口闭口笑话若吾仙君蠢不可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样的轻信,一样的被辜负。
杜小草呆怔半响,叹息低语:“宁人负我,莫我负人,咱们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再做什么都凭本心。”
高冠男子点点头:“我只是担心母亲,她只在那个男人身边得宠了几日,还没生下来就失了宠,这些年孤身一人,呆在那种吃人的鬼地方,我怕她吃苦。”
“你不是有螭龙玉佩么,不能跟她通通话?”
“不能,这玉佩是单向的,只能他们联系我,我不能主动联系他们,我母亲那种卑微地位,怕是连靠近螭龙玉佩的机会都没有,还被勒令不得宣扬我是他的儿子,我名义上的母亲,另有其人,我们母子最后一次联系,是她躲在一扇屏风后,隔着螭龙玉佩跟我说话,说她一切都好,道行也精进了许多,让我不要担心他,好好听祖父的话,将来能把名字列入族谱,就熬出头了。”
杜小草蹙眉,心中浮起不好的念头:“你是说,你母亲曾经有机会靠近螭龙玉佩,还被获准跟你说话,却隔着一扇屏风,你们互相都没有看见对方的脸?”
高冠男子茫然点头,不晓得杜小草为何这么问。
杜小草气得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一千三百年前。”
“从那之后,你再没有她的消息?!”
“那你怎么确定,她还活着?!”
高冠男子满脸迷怔,半响才弄懂杜小草的弦外之音,真个人如遭雷击,一千多年音讯隔绝,他只觉得家族念及他的劳苦,会善待他的生母,纵然不善待,也不会伤及她的性命,毕竟要用她来操控远在巫疆的自己。
听杜小草话中之意,母亲早已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