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你还想等她多少年上

宝如听见门外有动静,分明有人刚来过。她又羞又急,忙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一下,并不见人,倒是门前的竹林子“飒飒”响着。返身,李大顺问她:

“你慌个什么?管他是谁。”

宝如怒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说:

“大白天的有人在家,却关着门,人家会怎么想?这都怪你,叫你做点儿正事儿你不想,这点儿上倒积极!”

“这不是正事儿?不成你从来就把这当成歪事儿看?就算给人晓得又怎样?我们在自己家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那么混胀呀?”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的意思,要宝如给他清理衣裳,自己倒水洗澡去,“放心,你还怕人家说你偷人不成!”

“我还就怕!”

“那你在柳西倒传名儿了!别人就没得小看你的了。”

宝如扔下从大包里清出的一堆脏臭衣服,又拿来大澡盆和洗衣粉,嘴里说:

“你少放屁!慢说没有,便有一丝一点儿影子,也别想在这湾里呆下去了。你以为这是你的家么?做什么春秋大梦!把脸盆拿过来给我去打水。”

“蠢东西!”李大顺听了上面几句话心里不舒服,自用着脸盆打水,且说,“你做事怎么糊涂了?不晓得筹算,等我洗完澡,你再洗衣服,澡盆我还要用呢!岂不两便?”

“你才蠢呢!我洗我的衣裳,你到院子里冲你的澡,不是更简便?又干净,两不误。天晚了,赶早做夜饭,也好让你好好睡一场。你说,到底我和你,哪一个没筹算?”

“你没!”李大顺犟着说。

“嗬!”宝如冷笑了,且由他用澡盆去,对里房尖酸地说,“怎么,赚了几个钱就变了,横了,你不得了了呢!要是象长安哥那样挣个几十上百万的,还有我好过的日子?你以为,这次赚了二千块钱就预备过大爷的日子,百事不消你做,百事由着你,果真就是这么想的?趁早灭了这想法!我劝你呀,先把自己看下贱一点儿,要不,没你飞起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摔进泥坑里闭掉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不是我瞧不起你的话——”

“你就是瞧不起我!”李大顺在里头说,“我晓得你瞧不起我,有什么办法呢?命不好,又没得个人提携,向来又没什么好机会落在头上,这怪得了谁?我再有本事,也不象你阔表哥一样,找了个有钱舍得贴的老丈人。我有什么靠山?一双白手能造出座玲珑塔来?人生得双善良,又——”

“我最见不得说这种不要脸的话的人!”堂屋里的一个说,“一说来就是没机会、少运气、没靠山,凡是没长猪脑的人听见这话都会恶心!你真巴望老天爷可怜你,朝你李大顺撒泡尿拉堆屎?那你干脆就躺在屋里等着吧,等一千年,等一万年,看有没有机会飞来求你发财,有没有运气送给你大捧的金子银子和钞票!也不担心寂寞,现柳西就有那么几位你的知己一类,你往后就和他们去做成一家人才好,你不说我,我不说你,相互理解,免得听屋里人嚼得心烦!靠山靠山,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能让哪个靠山放在眼里。不要忘了自家底细!”

里面哑了会儿,单有泼水的声音,呼呼啦啦的,好象生着气。宝如一边想得也起气,忖他才回来,忍着点儿。里头那位开了口:

“我怎么忘得了自家底细?我的底细若稍好一点儿,我也免了受这份窝囊气,给千万人耻笑!唉!——”

李大顺的无限怅惘和不欲言明的悲哀都隐含在了那个省略号中,由重重的一叹开幕,却没有结束时。宝如心里说:你能飞上天不成!原来一向瞧不上我们黎家呀!白让你得了便宜,还不知足!晓得他的意思又转到了招赘的问题上来了,便对他说:

“你少往窄道上想去。我跟你说了,当初怎样规定的就怎样做下去,一是一,二是二,我在这方面是没商量的。我的一生都败在了我老娘手里,认了,该换得什么就换得什么,我一分一厘不让!你想顶着个名儿,却名不符实吗?”

“我不是名不符实是什么?我不如也跟了你姓黎?”

“不稀罕!管你姓什么,孩子是我们黎家的后代,贝儿都上了族谱了,成铁了。”

“那是我日出来的,就算是我们李家的人了,天下就这一条理儿。你不要捏着鼻子哄眼睛!”

“算我捏着鼻子哄眼睛好了,”宝如有些难受地说,“你别管。你说你们李家,谁还把你当个人儿了?兄弟姐妹**个,个个儿女成群,他们还把你当回事呢!你不过是条烂根儿,他们早作没你的事儿了。”

“我大姐遇见我,和我谈过,说——”

“说鬼!”宝如捂住耳朵喊到,“你去死!再不要和我说这样的混胀话了。早晚我活出个样儿来,叫你李家一窝猪猡去发烧!特别是那头大母猪,我见了她就三天不想吃饭,要做一个月的恶梦!她敢来这里,我拿粪叉轰她滚蛋!”

“那你把我叉走得了。你就能长寿了。”

“你以为我不敢?没到时候罢了。把我逼急了,我也绝得下那情!以为没你别人活不下去了!”

“少说些大话!你做得了什么?光靠卖点儿小菜能养活两个孩子?哼,除非呀,裤带子放松点儿,横竖这一方的大老板又多,馋的不会少。”

宝如听他说这种话也不是三次五次,所以并不那么急怒,单说:

“你别瞧不起这小菜生意,比你强得多呢!”懒得理他了,摸清得了他的臭脾气。

宝如由丈夫在里房咀七嚼八的没完,自己挑了一担粪桶,夹带了几斤钾肥到菜地里去了。一见菜地,包准她什么烦心事也没了。

太阳已偏得很,但在夏日,离天黑还远着。

宝如走了,李大顺方出来,把澡巾和换下的短裤揉在一起扔在小椅子上,洗了澡的水也不去倒了,却趿着双布鞋到前面竹园子边儿,趴在并不高的院墙上朝里看一杆杆青竹,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心里实在没将方才那些斗嘴的话搁着生闲气。姐儿这时回来了,见爸爸在竹园边上玩,参过去,问道:

“妈妈呢?”

李大顺看着女儿说:

“鬼晓得她去了哪儿!你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贝儿呢?”

姐儿许久没和爸爸在一起,显然有些生疏了。好在李大顺脸上居然挂起一丝笑容,很有点儿慈爱的味道。

“他在姑婆家里。姑婆在家里哭。”

“怎么了?”

“他们说,小安叔在上海杀了人,给公安局抓了。美兰婶子在家里大哭大闹,要上吊。长安大伯要去上海救小安叔,凤云婶子不让长安大伯去,长安大伯打了凤云婶子一巴掌。凤云婶子又和美兰婶子对骂起来,后来又打了起来。凤云婶子揪掉了美兰婶子的一绺头发,脸也抓破了;美兰婶子扯掉了凤云婶子的二粒扣子和一个金耳环,耳环拉弯了,好有意思!凤云婶子的**都露出来了,几个男的望着凤云婶子笑,算他们笑得出来!凤云婶子就拉着姑婆撞,拉着姑爹撞,拉着长安大伯撞,说他一去她就去死了算了。好多人在劝架,丑丑妈劝姑婆息怒,秘秘妈劝姑爹出去,妹儿妈劝的是长安大伯莫打人,铁子妈劝凤云婶子积口德,美华婶子把美兰婶子拉家去了。姑婆才哭得好了些,正和大家商量办法呢。我回来喊我妈去看看,去劝劝,要不,姑婆不怪,人家还要多嘴呢!”

“才好呢!”李大顺满意地说,“一个个都这样才更好!多猖狂,把人人的眼睛都照红了。最好就在上海解决了!”

姐儿不明白爸爸的笑,说:

“长安大伯说很难解决的呀!他准备带八万块钱去,说不够再回来拿。”

“八万?”李大顺脑袋一闷,差点儿晕过去,“他果真说拿八万块去救人吗?我的妈呀!真是大老板!这不是要老天爷的命吗?小安也值八万?我倒愿意把自己去换了小安回!八万,八万!乖乖呀,我一辈子怕也赚不到吧?”

李大顺转过惊愕的脸,支在院墙上,呆呆望着眼前的几片竹叶,发起痛苦和激动。姐儿问道:

“您去吗?”

李大顺没听见。

“那妈妈呢?她是去了菜地吗?”

李大顺没作声。

“怎么啦,爸爸?”姐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爸爸,转身回家去,“我去找妈妈。”

“八万!”李大顺喃喃地说,“二千!”

心里想得难抑痛楚,却因为几天积着没睡好,李大顺顿觉一阵睡意袭来,便进屋,对正要去菜地的姐儿说:

“跟姑婆就说我太累了,休息了,待明儿再过去看望她老人家。”

“您睡吧,”姐儿说,“我晓得说的。”蹦走了。

李大顺便摇了柄蒲扇,侧卧在凉席上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被宝如叫醒来吃饭,李大顺懒懒地翻身起来,已是天黑地暗了。宝如说:

“你好懒。早去地里换了我,去姑妈家看看就回来了,也不得使一家大小摸黑,再睡不得你一万担瞌睡?偏偏凑巧儿。”

大顺事过后总觉得理亏,臊着脸说:

“长安哥去不去?”

“怎么不去?至亲不过兄弟,他这时不管还有谁管?往前总说他太精太抠门儿,可见是看错了他。”

“那你猜他会不会把这旧房子送给我们呀?”

“凭什么?你是怎么回事,净做美梦!他对自己亲兄弟好便好,我们和他隔远了,他没责任关照我们的。我也不要别人怜悯。好坏挣一年半载的,把这房子买来,往后路要是从这边修,政府给我们地基,我们重做。”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李大顺犹揉着眼睛,“饭熟了没有?有什么菜呀?”

“不要净顾一张嘴!”

“衣服洗了?”

“我有几头几手几脚?总要慢慢做得来呀!吃了饭再给你洗债皮!”

“姐儿呢?她不会洗衣裳?”

“别指望她,她洗得干净吗?才好呢!你的宝贝姑娘给你长脸儿啦!才**岁就自食其力,捡破烂赚钱了。看你以后怎么见人!”

李大顺大怒,喊姐儿出来。宝如说:

“你不要打她,骂她几句就行了。”自去洗衣裳。

宝如在院落里却听着堂屋里的情况,听着姐儿被她爸爸臭训了一顿,也没教孩子半句中听的道理,倒象一个大孩子蛮横无理地斥骂一个小孩子一样,时不时捏起拳头威胁一翻或是直截了当地掐几下、揪几指。姐儿没敢哭,实际上已经哭起来了,泪水“叭嗒叭嗒”直滴,只不敢出声。宝如听丈夫一大堆屁话,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叫姐儿出来,说:

“你不要理他。他要不是你爸爸,也没半点儿资格说你的。乖丫头,快去吃点饭,过会儿把藏着的钱拿出来,莫乱塞的,塞进老鼠洞给老鼠做了窝。我给你存着不好?你听我的,以后再不准去捡破烂儿,听明白没有?”

姐儿噙着泪,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吃饭去了。再晚一些儿,姐儿终于把五十几块钱交了公。她很不理解,这么好的一条生财之道,大人为什么都反对它。她本听小娜姐计算过,捡到今年新学年开始,她准保凑上二百块呢!可惜呀!一年的学费。想到不痛快时,偏偏妈妈还要她送一包糖果和一小篮新鲜瓜菜去隔壁小娜姐家。姐儿噘着嘴说:

“明儿天亮了再送不迟,非要今晚上送去,说不定人家睡了呢。”

宝如骂道:

“接代的懒虫!你先看看灯光,自然晓得人家睡没睡。你这一送去,人家还不高兴得什么似的?少不了夸你的好儿,说你懂事,往后人家有好东西好的事儿也不会忘了你!小孩子,跑跑路才好,哪能跟个闲人似的?教育了你一百遍,你听过几回?这回又顶嘴,看我手软,舍不得抽你呢!”

姐儿气呼呼地提了篮子,到了门口方回头说:

“活该贝儿生成就可以玩的?我象他这样大的时候,什么事不做?好吃的也先归他,好玩儿的也先归他,不好的就先归我,这凭什么呀?您倒不要怕我变懒了,他先就成了一条懒虫。您也骂他接代去!我就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宝如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从门旮旯里挑了根篾片子提在手里,一行骂出来,“你怪这怪那的怪得了谁?没长活呢,就学得个臭婆娘的嘴舌腔调和你老娘理长论短!等后你大了,我老了,动不得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指望你担待担待老娘,你还不把老娘一口气吹到冥河去?难怪都说‘十个桂花女,抵不上一个癞痢郎’!养你有什么好处?可不是闲来受你气的。我看你再顶一个字儿!不要脸的东西,做了个女子是你的命,也想象男儿那样百事不管就可以快活过日子?只怕你少修了一世!你看我几时玩过快活过?我日日夜夜地奔命,就怕学懒了,活得丢脸!你敢不听话!(李大顺与贝儿在房里玩闹。做丈夫的晓得妻子是在指桑骂槐,发泄对他的不满,心里不自在起来)你也开始学着说怨气话了,不识甘苦的东西!要怪呀,你去怪天爷,让你少生了一样东西!”

姐儿听得奇怪,正待问“让我少生了一样什么东西”时,只见妈妈举着篾片子晃出门来,吓得赶紧拖着菜篮子往小娜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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