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是哪里?随后是舅父窦采儿的声音: “回来了。追逐西羌三千里,名震河西,不愧是姐姐的儿子。”母亲的儿子?季峨山忽然就知道舅父和母后说的人是谁了那是母后和第一任丈夫雍王麟生下的孩子,季峨山从未见过的阿兄。自己的阿兄从来都这么厉害。季峨山对自己未曾谋面的阿兄有着一些些微的崇拜没有人不爱英雄。可惜窦强女的下一句话就将季峨山对游溯的崇拜打得支离破碎。窦强女说: “如果游溯是予和先帝的儿子,该多好。”季峨山不喜欢这样的话。而窦强女还在继续: “峨山再好,终究是个女儿身,晋室的天下没办法托付给她;涓流又病重成这个样子,太医说涓流根本留不下后代来。万一涓流有个三长两短……”窦强女长长地叹了口气: “晋室的江山,岂不是要终结在予的手里?”窦采儿不咸不淡地劝道: “事到如今,长姐,你要考虑下一任皇帝的事了。”让一个母亲去思考自己的儿子死了谁来继承遗产,这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若是换作平常人家,母亲还能上去给提出这条建议的人一个大耳刮子。可惜,窦强女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亡夫给她留下的遗产,是万里江山。她不能悲戚,不能任性,只能咽下所有的苦楚,支撑起这她艰难扛起的江山。窦强女又一次忍不住说: “要是峨山是个男孩儿……”听到这里,季峨山再也忍不下去了: “够了,母后!”窦强女和窦采儿震惊地转过头,就看见一袭红衣的季峨山猛地掀开珠帘,满脸愠怒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母后,难道在你心里,我和阿弟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个野种吗?”对,野种。从今天开始,那个季峨山未曾谋面的,她也曾短暂崇拜的阿兄,在季峨山口中就成了野种。这句“野种”无疑刺痛了窦强女的心房,她几乎是立刻便呵斥季峨山: “峨山!你在说什么!他是你的阿兄!”“他不是!”季峨山带着几分倔强, “我季峨山只有一个兄弟,那便是当今天子!凉州的那个野种,不是我的阿兄!”从那以后,不甘示弱的季峨山就披甲上了战场,她平定了越人叛乱,又平定了交州不臣。当长江以南都被这个倔强的姑娘带着兵马揍了一遍之后,季峨山将目光放在了北方。她带着十万江东子弟实际上能打仗的只有三万,剩下的都是民夫横渡长江,冒着冰冷的,还掺着鲜血的箭矢,第一个登上瓜洲渡,遍览江北的风采。建国于淮泗地区的楚国如临大敌,二十万楚军横在季峨山的面前。但那时的季峨山目光却透过了眼前的黑甲,看到了遥远西方的烽烟。眼前淮水上的敌人才不是她真正的敌人,她真正要打败的,是凉州的雍王世子游溯。后来,世子游溯变成了雍王溯,但季峨山的战意却从未减少。灭楚,攻齐都只是在为她进攻凉州扫清障碍,窦太主从来都记得她真正的敌人是谁。但是实话是真难听啊,季峨山一点都不想从渡河的嘴里听到这些扎心的事实。她整个人都如同遇到了天敌的刺猬,浑身上下的刺都立了起来。她再一次对渡河说: “你再提起雍溯,孤就把你大卸八块。”然而渡河却说: “太主,你将雍王溯当成敌人,可知在雍王溯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你的存在?”渡河是真的知道怎么杀人诛心,听了渡河的话,季峨山只觉得整个人都气的发抖。她咬着牙说: “渡河!”见季峨山真的是离被自己气死只差一步了,渡河终于收起了满脸的嘲笑。他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不说了。”渡河的告饶让季峨山收起满身的杀意,她冷冰冰地看了渡河一眼,最终拂袖而去。季峨山走后,孟良走了过来,为渡河擦拭脖颈上的伤口。见渡河的衣襟都被鲜血染透了,孟良忍不住说: “老大,你惹她干嘛?”谁不知道,一提起雍王溯,窦太主季峨山就会变成一个疯子,见谁咬谁。渡河收敛了笑,忽然问: “孟良,你说在窦太主眼里,我们是什么?”孟良没有说话。渡河笑: “你不敢说,因为你心里清楚,她就把我们当条狗,当条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狗不听话,那就是背主,只配被煮了吃肉。”“可是孟良,凭什么?”渡河像是在问孟良,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从淤泥里爬出来,就是为了给这些人当狗的吗?”更何况,还是给这样一个人当狗。渡河眸色渐凉: “那是一整个司州的人啊,她有没有想过,一旦时疫没有得到控制,现在整个司州都成了一片死地了?司州三百万人口在她心里,是不是就是三百万条狗?”孟良沉默半天,终于抓住了重点: “所以老大,你是在为那什么白先生报仇吗?”渡河: “……”第29章 小戎收当溶溶春水破冰而出的时候,隔离区也开始变得遍地绿意。茵茵绿草生根发芽,一只兔子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咀嚼着刚刚冒头的绿草。医官正在为最后一个疫民诊脉。他摸着长长的胡子,屏息凝神,让所有人都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屏住心神。好一会儿,医官才笑着说: “痊愈了。”“彩!”“大彩!”阵阵喝彩之声从围观的人群中爆发,疫民们欢欣鼓舞,庆祝着此次的劫后余生。陈纠冲着白未拱手: “恭喜先生,贺喜先生。”白未笑着回礼: “同喜同喜。”顿了顿,白未又道: “去找主公,也向主公道喜。”说完,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吩咐陈纠: “让主公带着长安城内所有的医者在隔离区门前挨个诊脉,让长安城的黔首都知道,我们战胜了时疫!”陈纠领命。没过多一会儿,游溯便带着身后的一群领导班子成员赶来了。他是快马加鞭而来,然而即便“先路”已然因为在闹市不得纵马的缘故跑的很慢,跟在游溯身后的班子成员还是个个灰头土脸他们又没有肩高八尺的“龙”,有的只是肩高六尺的“马”,甚至有的司州本地官员不太会骑马,只敢骑肩高六尺之下的劣马,为了追上骑着“先路”肆意奔驰的游溯,他们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只是尊贵的雍王殿下没能理解他们的苦楚,游溯只觉得还不够快。天知道当他接到白未的奏报,说此次司州的时疫已经被解决的时候,他有多开心。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在雍王宫里思念着白未,生怕某一日醒来,会有人告诉他,白未染上了时疫。对白未的担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让游溯夜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游溯大步走到白未的面前,白未冲着他笑: “主公。”游溯抬起手,他的手落到了白未的面前,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但最终,游溯还是放下手,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像是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淡然,像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为白未所有的夜不成寐都是假象,游溯只是平淡地重复着这句话: “出来就好。”白未笑: “主公很担心臣吗?”游溯: “”白未还有脸问这个?一听这话,游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惴惴不安都在此时迸发出来,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变了脸色,脸上露出一抹根本没想掩饰的冷笑来: “孤哪里配啊。”游溯的声音中掺杂着无数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 “先生孤身入隔离区的时候多威风啊,那时候哪里想过孤这个主公?”白未: “……”也不知怎么的,白未的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股淡淡的心虚虽然其实他没有必要心虚。他是在为游溯的帝国而孤身犯险,不是吗?怎么看,都应该是游溯不遗余力地表达他的忠勇吧,要是他因为这件事死了,游溯都得把“忠勇”两个字给他做谥号。但是,此时此刻,白未真的心虚起来了。他自己都底气不足,说出的话自然也没有多少的说服力: “主公,臣知错了。”“敷衍。”游溯毫不留情地揭穿白未的面具, “你就是在敷衍孤,你根本没觉得你错了,你甚至敷衍到连‘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样的话都不肯敷衍孤。”白未: “……”我是不是应该哄哄他?白未陷入沉思。但事实证明,一个优秀的主公并不需要臣子来哄他,他自己就知道该如何调节心情。下一秒,游溯的脸上就已经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刚刚是孤关心则乱了,先生不会在意吧?”白未巴不得游溯不要再提起这些令人尴尬的话题,几乎是立刻就点头: “臣明白。”很快,游溯从长安城找到的医者也都到了。他们坐在隔离区前的案几上,开始为几千名疫民诊脉。日头逐渐西斜,当最后一个疫民也被确诊为康复后,这场波及了数千疫民的时疫正式宣告结束。为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司州的臣民,游溯特意下令,安平二年在原本赋税十税一的基础上,所有人的赋税再次减半,并取消安平二年的口赋。所有此次因水患,时疫而受灾的县乡,全部免税一年。这道政令随着春风遍及司凉二州,整个雍国都在为这场减税而欢呼。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临安,气氛却和热闹的司凉二州相反,太后窦强女所在的临安宫勤政殿里正因这道政令而气氛凝滞。此时不是大朝会,勤政殿内只有太后窦强女和相邦窦采儿姐弟二人。窦强女将手中从司州刚得的纸写成的奏报递给窦采儿,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你说,这像是崇云考的政令吗?”窦采儿接过奏报却没有看,因为这份奏报他依然看过无数次。窦采儿说: “不是崇云考,现在雍国财政困难,崇云考没这么大底气,敢减半赋税,取消口赋。”口赋,就是人头税,即你活着就要给国家交钱。在历朝历代,口赋都是国家重要的税收来源,甚至比田税还要多。田税在十税一的条件下减半对于现在财政困难的雍国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手笔了,更别提撑起了半壁江山的口赋,窦采儿觉得,崇云考没这么大魄力。“予也觉得。”窦强女笑道, “予第一次见崇云考的时候,他还是个被兄长欺负的惨兮兮还连状都不敢告的小少年。当时予问他,被欺负了为什么不还口,你猜崇云考怎么说的?”窦强女似笑非笑: “他说他是庶出,没有资格和嫡出兄长争执。”当时窦强女恨不得揍他一顿,因为窦强女也是庶出。窦采儿淡淡地说: “那他活该被揍。”因为窦采儿也是庶出窦强女的母亲是太傅窦融正妻带来的媵妾,窦采儿的母亲身份更是低微,是窦融路过一片荷塘时,随手带回来的采莲女。但是窦融从小就教他们,不要学那些僵化的儒生,将嫡庶挂在嘴边。窦融对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爱,因此窦强女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听到有人说“我是庶出,我活该受欺负”。当时的窦强女是真的想揍崇云考一顿,所以她信窦采儿的话,那个懦弱的少年,即便过了许许多多年,也不会突然变得有魄力。窦强女道: “所以这道命令,就应该是那位白先生下的?阿溯当真看重他,什么都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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